小宝钗今天穿着一件新做的雪青色缂丝菊蝶纹琵琶襟夹衣,闻言拎起自己的裙摆,轻轻巧巧地转了一圈给薛父看,一面笑道:“女儿自出生起,吃、喝、穿、用,无一不是家里供给,现在家里需要女儿尽绵薄之力,这自然是应当应分的。更何况,父亲方才也说了,女儿的前途不仅有助于家族,若是女儿爬得高、走得远,自己便也过得好,这本来是两全其美的事,女儿有什么好委屈的?只是,父亲有一件事说得不对,女儿怎么不能做经营?将来,兄弟们经营生意,女儿便经营人心与自个儿的前途,左右都是‘经营’二字,正是咱们家最擅长的,女儿自然不会差了。”
薛父喉头有些哽咽,望着女儿,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小宝钗走过去,将父亲的茶盏捧着递给他,接着道:“再者……就像贾家可以依赖表姐一样,咱们家若能以女儿为依靠,从此兴旺繁盛、有枝可依、安枕无忧,再也不用夙夜惊怕,那以后咱们家里再生了妹妹、侄女儿、外甥女儿们,她们就可以像父亲说的那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再就近择一门安稳可心的亲事。到时候呀,再也没有人敢嫌弃咱们家的门第啦,只有咱们挑他们的份儿,若是生得丑呀,哈哈,不嫁!”
她语音清脆,一面说、一面眨着眼睛笑起来。
方才被宝钗拂去的小虫并不死心,在暗处歇了一会儿,此时蓄齐精神,仍在熟睡的宝玉上空盘旋滋扰,它也并不肯落下,无端恼人得很。
宝钗看得清楚,微微倾了身子、探出手去赶,项圈上的金锁随着这一下的动作晃动了一下,滑出衣领,锁上的几只小金铃铛发出了微小却清脆的碎响。
宝钗低头抚了一下金锁,面上不禁微笑。
待自己长到十二岁上时,有一回在母亲房中做针线、说话,母亲看见了这锁,随口说,铃铛是小孩儿家才戴的,这会子不如拿出去叫人拆了铃铛,换个络子、流苏,或是熔了铃铛打两颗金珠作坠脚,这才合身份,又好看。
宝钗听奶娘说,这金锁的纹样还是父亲亲手绘制的,既是这样,自己怎么舍得改动它呢?
如此宝钗便同母亲说,若改动它,到底麻烦,又怕改来的不合心。总归早戴得习惯了,且日常掩在大衣裳里面,谁又看它去?不如留着它,免得又折腾。
终究不是要紧东西,薛姨妈又一贯肯听女儿的话,如此便不坚持。
那时薛父已然故去两年,薛家重又推举了持重老成的三叔当家。
自此宝钗这一房虽是仍旧住在家里,也是再不管事的了,一应吃住一如往常,都由家里供给。
“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虽是自家姊妹弟兄,依然得顾及男女有别,再不能日日玩在一起,宝钗与堂兄弟们别室而处,只好将儿时亲密无间的记忆小心收藏起来,各自在既定的人生轨道上努力向前走着。
在与父亲书房长谈后的无数日皆如一日,小宝钗深居闺中,在阖族的期许中慢慢长成。
正如父亲曾展望过的那样,她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更加美丽,德、言、容、功样样出色,慧质雅行、善笼人心。
只是她愈是出色,心里就愈是冷下来,在漫长的时光中渐渐地在身周筑起了一座无形的高墙,绝不与人推心置腹。
在宝钗终于到了可以进京待选的年龄时,她已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心里想的只是要搏一个金殿中选、鱼跃龙门,她便可一偿所愿,到时不论是做妃嫔,还是做女官、伴读,总是要用自己的容貌、品德和智计为自己、为家族拼出一条路来。
在贾家住下本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本以为只是略略盘桓几日便好,母亲远嫁多年,日常虽不挂在嘴边,心中却难免惦念亲人,好容易在京城同阔别许久的亲姐姐见上一面,小住几日,也能全了两姊妹多年互相牵挂的姐妹情分。
贾家的女孩儿们又俱是好相处的,也略略解慰了自己从小没有姊妹相伴的遗憾。
在进宫前能最后再享受这样一段安恬静美的日子,也是极好的。
可不知怎的,到了初选的日子,自己的名册才递上去没几日,竟被撂了出来,只告诉已落了选,让回原籍去,由家中自行聘嫁、再不相干的,把个薛家人闹得目瞪口呆。
从头至尾宝钗连宫门都没能进去一步,更别提后头的殿前选对了。
数年经营、几番运筹尚未施展,便被浇了好大一盆冷水,竟是折在第一道关卡上,宝钗只恐怕是自己哪一处不曾思虑周全,可对方连个说法也无,越发是连改也无从改起。
这一回落了选,虽没令“永不再选”,可若等下一回再选时,又是三年后了,到时自己的年纪在秀女中恐怕已嫌有些大了,胜算更减许多。由此看来,此路算是彻底不通,如何不教人懊恼?
薛蟠虽然平素行事荒唐不经,对亲妹妹的事情倒是着实上心,遇上这样没着落的事,他便也赶着去问了几回,要紧的、不要紧的人也想法子托了几个。
金珠银钱流水一样递进去,那负责的内侍却总是翻着一双“无可奉告”的白眼,软硬不吃,一丝口风也不肯透。
薛蟠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当下也恼了,回来便道:“不叫去就不去罢,那里难道又是什么好去处了?没得叫人挑三拣四的。依我看,不如‘就坡下驴’,如此这样就罢了,也免得妹妹去那劳什子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活受罪,他贾家舍得一个大姐姐去,我却舍不得呢。”
这当儿毕竟还住在人家家里,薛姨妈恐怕儿子失言埋祸,忙忙地就去捂他的嘴,嗔怪他道:“娘儿几个好好的说话,怎么又嚷起来。听听你满嘴里胡说的都是什么,什么‘就坡下驴’,谁是驴?”
薛蟠这才醒悟过来,忙向宝钗作揖,又是作势打自己的嘴,一面笑道:“妹妹别生气,我是驴、我是驴。”
宝钗坐在一边,嘴角噙着笑意,瞧着母亲与哥哥说话。
她不笑又能如何呢?
事情已然是这样,若是自己露出难过失意的神色,不仅要让母兄担忧,恐怕更是要让外头的人看笑话了。
宝钗想,这也不必出去打听,自己落选的原因还能有什么?无非仍旧是挑剔自己的出身罢了。
人的出身却是转移改换不得的,就如现今无法再令乾坤倒转、让宫里收回成命一样,不如丢开手去,趁早考虑下一步的安排才是。
宝钗细细打量母亲——
女儿虽然失望落选,她看起来却丝毫也不着急,倒有兴致同哥哥说笑。看她眉梢舒展、嘴角含笑,连日来面上的一层隐忧全消,好像甚至还隐隐有一丝……庆幸?
宝钗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虽然自己待选是家中早早就定下的事情,可在母亲心里其实也十分不愿自己入宫吧。
薛姨妈虽然不曾读什么书,可谁又不知道那句“侯门一入深似海”?
世上又哪有那样狠心的母亲,满心里愿意同女儿咫尺生离?
母亲是真心心疼自己,宝钗都懂得。
只是……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呢?
自己参选的结果既然已定下来了,京中无所牵挂,一家人也该作辞返乡,可姨妈却再三再四地刻意挽留,说得母亲心里也软了,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家里那边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更何况如今家事全有三叔主持,又有四叔帮衬,哥哥一向糊涂,族中事务也用不着他,所以家里倒是没有来信催促自己母子三人动身。
自此,自己一家人竟是就这样耽在了贾家。
未来究竟如何,宝钗时时都在忧心。
可任凭她细细读过千百卷书、省得多少道理,总还是闭锁在闺阁里,一时怎么也望不着方向。
宝钗将白犀麈搁在膝头,轻轻阖上眼睛,如今自己已满一十六岁,若要议亲也使得,只是总不可操之过急,女子一生许嫁一次足矣,要细细考量了才是。
真要认真议起来,比起金陵家中,遍地世家贵胄的京城却是更好的选择。
只是……自己一家在京城根基不深,只略有几间房屋、另几爿早年间经营着的铺子,要紧的族人俱不在此,若自己不回南边去,在这里依凭姨妈的关系,不过能有一个“荣国府贾家亲戚”的身份,可这身份与晏儿这样的实在亲戚不同,到底疏淡几分,也有些尴尬,以这样的身份议亲,到时凭自己再出挑,恐怕也寻不到称心如意的。
宝钗抬起眼睛来,幽幽望着窗外。
父亲,如果你能看到女儿现在这不尴不尬的景况,又不知道会怎样说呢?
自己来的这些时候,始终不曾放松一丝一毫,终于换得贾家上下对自己无不交口称赞。
如此想来,若是将来自己真的要安身在这里,应当也是顺水推舟的事。
可是……自己真的要止步于此么?
贾家,足够成为薛家的依靠么?
宝钗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反复复将辫梢的一绺卷起来又放开,一边在心里慢慢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些事总是萦绕在她的心头,愈是夜深人静,愈是震耳欲聋。
万般愁绪,无人可诉,直到那个丫头出现。
本来是薛蟠该操心的事,换成薛宝钗来操心,薛蟠你罪大恶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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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一二八下 细筹算难抵造化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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