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城冬日的阳光，透过擦拭明亮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充满暖气的屋子里，在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小米粥熬煮后特有的醇厚米香，混合着酸菜馅饺子和葱油饼刚出锅的诱人香气，构成了胡斌记忆中最为熟悉的、家的味道。
胡斌坐在餐桌旁，面前的小碟子里堆满了奶奶不停夹过来的食物——一个油汪汪的煎蛋，两个皮薄馅大的酸菜馅饺子，一块金黄酥脆的葱油饼。
“小斌，多吃点！你看你在部队吃的都是啥，人都瘦了！”奶奶快八十五了，头发银白，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布满皱纹，但精神头十足，此刻正用一双饱含关切和不容拒绝的眼睛盯着他，手里拿着公筷，随时准备进行下一轮“投喂”。她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哪里有一点昨天电话里“病重”、“危险”的样子？
胡斌看着奶奶红润的面庞和利索的动作，心里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愧疚。他五年没回家，对家人的思念和牵挂是真实的，但每次电话里无休止的催婚，又让他望而却步。“幌子”不攻自破，胡斌心下了然，又是催婚的戏码。面对家人关切的目光，他心中无奈与愧疚交织。
“妈，您别光顾着给他夹，他自己会吃。”胡斌的母亲，一位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端着刚拌好的凉菜从厨房走出来，嘴上这么说，眼神却同样在儿子身上打转，带着掩饰不住的心疼和……探究。
胡斌的父亲，退休前是名技术工人，话不多，只是沉默地喝着粥，偶尔抬眼看看儿子，那眼神里也带着欲言又止的关切。
“爸，妈，奶奶，我没事，部队伙食挺好的，营养均衡。”胡斌努力维持着平静，试图阻止奶奶继续堆高他面前的食物小山。
“好什么好！哪有家里做的顺口！”奶奶立刻反驳，又给他夹了一筷子小菜，“你看你，都这个年纪了，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吃饭穿衣，冷了热了的，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惦记着……”
来了。熟悉的开场白。
胡斌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要开始了。他低下头，专注地喝着碗里的小米粥，试图用沉默筑起一道防线。
母亲接过话头，语气更加直接：“小斌啊，这次回来，能待几天？妈托你王姨又物色了几个姑娘，条件都挺好的，有当老师的，有在医院工作的，还有个是公务员，你看……要不要抽空见见？”
父亲也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是啊，小斌，个人问题，也该考虑考虑了。你奶奶年纪大了，就盼着这一天呢。”
三双眼睛，六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胡斌身上，带着期盼、焦虑和不容置疑的关切。这种家庭的温暖，此刻却像一张无形而密实的网，不仅罩住了他，更紧紧勒在他心底那个名为“不育”的旧伤疤上，带来一阵尖锐的隐痛。他感到太阳穴跳动，一种混合着烦躁、无力、以及深藏的自卑的情绪在积聚。
“奶奶，您昨天电话里……可真是把我吓得不轻。”胡斌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奶奶，试图将话题引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
奶奶脸上闪过一丝心虚，但立刻被理直气壮取代，她拍了一下桌子（力道很轻）：“我要不这么说，你能这么快回来？你这孩子，心都野了！五年！整整五年没着家！过年过节就打个电话，你当咱们家是旅馆啊？”说着，眼圈竟然真的有点泛红，“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有几个五年等你？”
母亲赶紧打圆场，轻轻拍着奶奶的背：“妈，您别激动，小斌这不是回来了嘛。”然后转向胡斌，语气带着恳求，“小斌，你也别怪奶奶，我们也是没办法。你说你，都快四十的人了，终身大事一点着落都没有，我们能不着急吗？你那些同学，孩子都上中学了！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着急？”
胡斌看着奶奶微红的眼眶，听着母亲带着哽咽的声音，再看看父亲沉默却写满担忧的脸，心中那点因为被“骗”而产生的气恼，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沉甸甸的愧疚和无力感。他能对敌人冷酷，能在训练场上铁血，却无法对挚爱的家人说出任何伤人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天不给出点“说法”，这关是过不去了。他揉了揉眉心，用一种极其无奈，又带着点豁出去的语气，开口说道：“爸，妈，奶奶，我的事……我心里有数。你们就别再张罗相亲了。”
“有数？你有什么数？”母亲立刻追问，“你一天天待在部队，除了领导介绍，你上哪儿认识人去？”
胡斌的脑海里，瞬间闪过田雅琼带着笑意和好奇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模糊不清的意味：“这次……在回来的动车上，遇到了……朋友。”
他用了“朋友”这个极其模糊的词，试图蒙混过关。
然而，家人敏锐的神经却被瞬间触动了。
“朋友？”奶奶的眼睛瞬间像通了电的灯泡，“什么朋友？男的女的？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的？哪里人？”
母亲也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动车上的？是……是一个人还是……？”
胡斌被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头皮发麻，他没想到家人反应这么大。他只好硬着头皮，尽量轻描淡写地解释：“就是……邻座，聊了几句。她们是江城过来旅游的，三个人一起。我……我看她们人生地不熟，天又冷，就让小舅顺路送她们去了酒店。”
“三个人？都是女的？”奶奶精准地抓住了重点，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哎呀！我就说嘛！我大孙子这么优秀，怎么可能找不到对象！原来是缘分在路上了！”
母亲也喜上眉梢，但还保持着几分冷静：“江城来的？旅游的？那……是做什么的？多大年纪了？你跟哪个……聊得比较好？”她的问题明显更有指向性。
胡斌感到额角冒汗，他发现自己好像捅了马蜂窝。他试图将话题拉回安全区域：“就是普通聊聊天。我还答应……帮她们打听一下射击场，她们好像对射击挺感兴趣的。”他抛出这个细节，是想证明这真的只是“军民鱼水情”般的帮助。
没想到，这句话更是火上浇油。
“射击场？！”奶奶猛地一拍大腿：“射击场？好啊！这就是缘分！小斌，你必须给我好好招待！钱不够奶奶出！”
母亲也立刻从催婚考官变身最强助攻：“对对对！朋友大老远来一趟，你作为东道主，理应好好招待！陪朋友要紧！家里没事，奶奶有我照顾呢，你不用担心！”她脸上的笑容真切而热烈，仿佛已经看到了重孙子在向她招手。
父亲虽然没说话，但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甚至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胡斌看着家人瞬间阴转晴、并且热情过度反应，简直是哭笑不得。他原本只是想用这个借口暂时摆脱无休止的相亲安排，没想到家人直接脑补出了一整部连续剧，并且单方面宣布了他的“任务”。
这种被家人强烈关注和期待的感觉，像一件过于厚重的棉袄，温暖，却也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和压力。
好不容易从热情过度的早餐桌上“逃脱”出来，胡斌穿上外套，围上母亲硬塞过来的羊绒围巾，走出了家门。
室外零下二十多度的冷空气，如同冰水般瞬间涌入肺叶，让他因为室内暖气和家人逼问而有些昏沉的头脑，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沿着熟悉的街道慢慢走着。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街道两旁的老建筑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熟悉的街景，却因为心中装着一个人，而仿佛披上了一层不一样的色彩。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田雅琼。
回想她好奇询问“你是军人？”时，那双明亮而带着善意笑意的眼睛；回想她分享鸭爪时那自然的热情；回想她教他使用APP时耐心的侧脸和偶尔触碰到的、微凉的指尖；回想她谈到未竟的参军梦和射击时，眼中闪烁的、如同少女般的光彩和神采；更想起她靠在自己肩上时，那毫无防备的睡颜和温热的呼吸……
和她相处，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放松和愉悦。她开朗健谈，却不让人觉得呱噪；她经历了不少生活的磨砺（从她离异有子的坦然中可以看出），眼神里却依然保留着一份清澈和真诚，带着一种成熟女性特有的温柔与坚韧。不像部队里那些雷厉风行的女兵，也不像领导介绍的有些女孩，带着明显的功利或娇气。
她就像……就像一道温和而明亮的光，不经意间照进了他因为伤痛和自我封闭而变得灰暗沉寂的世界。
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解锁，点开微信。那个新添加的联系人，“田雅琼”，头像是一只慵懒趴着的、眯着眼睛笑的卡通橘猫，看起来很温暖，很像她笑起来的样子。
他的拇指悬在对话框上方，内心挣扎着。
发条消息过去？问她们今天去哪里玩了？提醒她们注意保暖？或者……直接问问她对射击场安排有什么想法？
无数个念头闪过，却又被他一一否决。
会不会太唐突？毕竟才分开不到一天。会不会让她觉得有压力？或者……被她的闺蜜们调侃？
这个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都毫不畏惧的铁血军官，此刻却为了是否发一条简单的微信消息而患得患失，踌躇不前。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害怕，害怕过于急切会吓跑她，害怕自己的靠近会打破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妙而美好的联系。
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那点躁动不安的情绪冻结起来。他缓缓将手机锁屏，重新放回了口袋。
再等等吧。他对自己说。等到约定去射击场的那天，自然就有理由联系她了。现在贸然打扰，确实不妥。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覆盖着冰雪的屋顶，望向了城市中心的方向。那里，高楼林立，其中某一扇窗户后面，应该就住着那个让他心绪不宁的女人。
一种混合着期待、忐忑和坚定决心的情绪，在他心中慢慢沉淀下来。
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按兵不动，准备回家继续应付家人的“关怀”时，口袋里的手机，却毫无预兆地、急促地震动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赫然正是他刚刚反复纠结、想要联系却又不敢联系的——
田雅琼。
胡斌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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