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房间比预想的还要舒适温暖。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与喧嚣,中央空调无声地输送着暖风,将室内维持在一种让人慵懒的春末温度。她们订的是个家庭套房,有个小小的客厅和两间卧室,装修是典雅的欧陆风格,暖黄色的壁灯洒下柔和的光晕。
田雅琼将自己的行李箱靠墙放好,却没有立刻去整理。她踱步到窗前,轻轻拉开厚重窗帘的一角。
窗外,是真正的、哈城的夜。
与江城那种被湿雾笼罩、暧昧不明的夜色截然不同。哈城的夜是清晰的、凛冽的,带着一种水晶般的透明度。远处,几座带有俄式洋葱头顶的建筑轮廓在夜色中清晰可辨,披着皑皑白雪,如同童话里的城堡。近处,街道上的路灯晕染出一个个橘黄色的光团,照亮了下方被踩得坚实的雪地,以及行道树上琼雕玉琢般的雾凇。更远处,城市的光晕染亮了部分夜空,与稀疏的寒星交相辉映。
冰冷的玻璃隔绝了温度,却似乎隔绝不了那种属于北国的、浩瀚而寂静的气息。田雅琼将微微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穿透皮肤,试图让有些纷乱躁动的思绪冷静下来。
这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仅仅在十几个小时前,她还在江城那个略显陈旧、充满失业后沉寂的家里,对着窗外的薄雾发呆。而现在,她已经置身于这座千里之外的冰雪之城,呼吸着冰冷而新奇的空气,而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那段长达十二小时的动车旅程,以及那个名叫胡斌的男人。
他的身影,他低沉的声音,他挺直的坐姿,他一本正经说“为人民服务”时的样子,他听歌时微闭的双眼和滚动的喉结,他帮忙拿行李时沉稳的手臂,还有……那意外跌坐时,瞬间传递来的、惊人的热度与心跳……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电影慢镜头,在她脑海里一帧帧地回放,清晰得令人心惊。
一种久违的、混杂着羞涩、慌乱、以及一丝隐秘甜意的情绪,在她心间弥漫开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哇!这房间可以啊!暖和!”猪猪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满足地喟叹一声,随即踢掉脚上的雪地靴,盘起腿,目光炯炯地看向还站在窗边的田雅琼,脸上露出了标准的“八卦”表情。
陈辰则更直接,她利落地放下自己的背包,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划拉着,脸上带着贼兮兮的笑容,仿佛握有什么重磅炸弹。
“喂,妮妮同志,”猪猪率先发难,故意拉长了声音,“别对着窗户思春了,快来从实招来!那个胡团长,怎么回事啊?”
田雅琼身体一僵,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强装镇定:“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路上遇到的一个热心肠的军人同志呗,还能怎么回事?”
“热心肠?”陈辰晃着手机,像出示证据般亮出“靠肩照”和“坐腿照”,“热心到让你靠着他睡半小时?热心到被你‘坐’了还关心你受没受伤?这分明是‘我对你有意思’的军规版表达!”
陈辰立刻接话,语气里的调侃几乎要溢出来。她举起手机,屏幕正对着田雅琼,上面赫然是那张她在动车上靠在胡斌肩头熟睡的照片。
照片拍得很清晰,甚至能看出胡斌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以及他为了让她靠得舒服而刻意维持的、略显僵硬的坐姿。而她自己,则睡得毫无防备,脸颊甚至因为熟睡而压出了一点点红印。
田雅琼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冲过去就想抢手机:“陈辰!你什么时候拍的!快删掉!”
陈辰灵活地躲到猪猪身后,继续晃着手机:“别急啊,还有呢!”她又划出另一张,虽然有些模糊,但正是她跌坐在胡斌腿上那一瞬间的抓拍,两人脸上那震惊到空白的表情被捕捉得淋漓尽致。
“看看!看看这历史性的‘亲密接触’!”陈辰夸张地说,“我说妮妮,你这进展速度可以啊!十二小时,完成了从陌生人到‘靠肩杀’再到‘坐腿杀’的三级跳!老实交代,是不是看人家胡团长长得帅,故意碰瓷的?”
猪猪也在一旁添油加醋,模仿着胡斌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军人,为人民服务!’ 哎哟喂,这服务可真够到位的!妮妮,你这待遇,赶上首长级别了!”
田雅琼被两个闺蜜调侃得无地自容,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又羞又急:“你们别胡说八道!那都是意外!意外好不好!人家那是礼貌,是修养!再说了,他是军人,思想觉悟高,帮助群众不是应该的吗?”
“得了吧你!”猪猪翻了个白眼,开始掰着手指头分析,“礼貌?修养?我跟你讲,男人对女人有没有意思,细节骗不了人!第一,他上车被你吵醒,没一点不耐烦,还脸红!第二,你给他鸭爪,他拒绝是正常,但后面你教他订餐,他那么认真学,还请你喝咖啡道歉!虽然你过敏没喝成,但这份心意在了吧?第三,加微信!这是重点!一个常年待在部队、连动车票都不会买的钢铁直男,主动加一个刚认识的女人的微信,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想跟你有后续!”
陈辰猛点头,补充道:“还有还有!他听你分享音乐时那个专注的样子,绝对不是敷衍。最最重要的是,他居然记得你想玩枪,下车前就打听好了射击场,还那么正式地跟你约时间!这叫客气?这分明就是**裸的‘我想再见到你’的信号!”
“而且,你发现没有,”猪猪压低声音,像个情感分析师,“胡团长这人,条件是真的不错。长相,硬朗帅气,自带正气buff;身材,一看就是长期锻炼,肩是肩腰是腰的;职业,军官,稳定可靠,社会地位高;性格,沉稳内敛,还会不好意思,多可爱啊!比咱们之前见过的那些歪瓜裂枣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田雅琼听着闺蜜们一条条地分析,心里更是乱成一团麻。她们说的,似乎……都有点道理。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或者用“巧合”、“礼貌”来解释的细节,被她们串联起来,仿佛真的指向了某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她努力为自己,也为胡斌辩解着:“他……他奶奶生病了,他心情可能不太好,路上找个人说说话也正常……而且,他那么年轻有为,什么样的找不到,怎么会对我……”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自卑。
“生病?我看不见得。”陈辰撇撇嘴,“你没听他小舅那语气吗?我看啊,八成是催他回家相亲的借口!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你的态度!”
“就是!”猪猪搂住田雅琼的肩膀,“妮妮,你别妄自菲薄。你哪里不好了?温柔,善良,会照顾人,长得也好看,虽然四十多了,但看起来就跟三十出头似的。离过婚有孩子怎么了?这说明你人生经验丰富,更懂得珍惜!”
田雅琼被她们说得心里更乱了,只能无力地反驳:“反正……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就是萍水相逢,他尽地主之谊帮个忙而已。等我们玩几天回去了,谁还记得谁啊。”
话虽如此,但她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胡斌告别时,那双深邃的、仿佛有话要说的眼睛。
在闺蜜们嘻嘻哈哈的喧闹和持续不断的“审问”中,田雅琼借口洗澡,逃也似的躲进了浴室。
当温热的水流从花洒中倾泻而下,冲刷着因为寒冷和旅途而有些疲惫的身体时,她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宁静。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镜子和周围的景物,也让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她不得不承认,胡斌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男人。
他的魅力,不同于她前夫那种带着算计的精明,也不同于她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那些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或带着油腻感的异性。他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带着军人特有的刚毅、正直和一种未经世俗过多浸染的纯粹。他的体贴是无声的,他的羞涩是真实的,他的认真是动人的。
靠近他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心安,也会不受控制地心跳加速。这是一种她早已陌生、甚至以为不会再有的感觉。
然而,当那片刻的悸动过去,现实的、冰冷的思绪便如同窗外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但现实的冰冷思绪,如同窗外的寒气,丝丝渗入。“你是谁?一个刚失业的离异女人。他是谁?一个前途无量的军官。动车上的交集,美好得像一个五彩泡泡,但能经得起现实轻轻一戳吗?”巨大的差异感和恐惧,让她下意识地想将一切定义为‘旅途插曲’,然后封存。
动车上的交集,美好得像一个被精心编织的泡泡,在哈城璀璨的夜景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晕。但这泡泡,能经得起现实轻轻一戳吗?
她害怕。害怕再次投入感情,害怕再次受到伤害,更害怕自己这“遇渣体质”会玷污了那样一个干净正直的人。巨大的差异感和自我保护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退缩,想要将那段记忆定义为“旅途中的美好插曲”,然后封存起来。
“别胡思乱想了,田雅琼。”她对着满是水汽的镜子,轻声对自己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认命的清醒,“玩几天,好好散散心,然后回家,继续过你的日子。他……只是路过你生命的一道风景而已。”
她用毛巾用力擦干身体和头发,仿佛也想擦去心底那点不该萌生的、脆弱的期待。
就在田雅琼被闺蜜调侃和自我挣扎的同时,胡斌也已经回到了位于哈城老城区的家中。
果然如小舅暗示的那样,奶奶虽然年纪大了,有些老年人常见的小毛病,但远没有到“病重”、“病危”的程度。看到孙子回来,老太太精神矍铄,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话题不出意外地很快绕到了“找对象”、“抱重孙”上。
胡斌的父母也是关切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问他部队生活,问他个人打算,字里行间都透着焦急。
胡斌疲惫地应付着家人的关怀和追问,心中却有些心不在焉。奶奶没事,他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催婚压力也切实地压了下来。若是往常,他只会感到烦躁和无奈,会用“工作忙”、“没心思”来搪塞。
但今天,他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动车上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田雅琼的样子——她好奇提问时亮晶晶的眼睛,她分享音乐时专注的侧脸,她靠在他肩上时温顺的呼吸,她跌坐时惊慌失措的表情,以及告别时那声轻轻的“希望奶奶早日康复”……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想要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刚刚添加的、名为“田雅琼”的微信头像,发一条信息过去,哪怕只是简单地问一句:“到酒店了吗?安顿好了吗?”
他的手指已经按在了开机键上,屏幕亮起,微光映着他有些犹豫和挣扎的脸。然而,最终,他还是缓缓松开了手指。
现在发信息,会不会太唐突?会不会让她觉得有压力?她……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会不会不方便?
种种顾虑,让他这个在训练和战场上都能果决判断的指挥官,此刻却为了一条简单的问候信息而踌躇不前。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决定再等等。
夜深了。
哈城的夜晚格外寂静,仿佛连声音都被冻住了。
田雅琼和猪猪睡一个房间,陈辰单独睡另一间。猪猪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而田雅琼却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的霓虹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陌生的环境,一天的奔波,以及心中难以平复的波澜,让她毫无睡意。
就在这时,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发出“叮”的一声清脆提示音。
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格外清晰。
田雅琼的心跳,几乎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一种莫名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期待,猛地攫住了她。是他吗?是胡斌发来的信息?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动作有些急促地伸手抓过手机,指尖甚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屏幕解锁,微信图标上显示着一个红色的“1”。
她迫不及待地点开——
然而,跳出来的,并非那个群山剪影的头像,而是一个陌生的、带着卡通导游帽图案的头像,以及一条系统提示:“【哈城小张导游】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是她们出发前,在网上联系过的一个当地地接导游。
原来是他。
田雅琼怔怔地看着那条验证信息,心中那根紧绷的、期待的弦,倏然松开,随之而来的,并非放松,而是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落和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她。
她默默地通过了好友验证,和对方简单确认了明天集合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她放下手机,重新躺回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晃动模糊的光斑。
原来……自己潜意识里,竟然是在期待着他的消息吗?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酒店特有洗涤剂香气的柔软枕头里,试图驱散心头那抹莫名的怅惘。
在遥远的、陌生的冰城哈尔滨,在这个温暖却寂静的夜晚,田雅琼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事,在身体极度疲惫与精神隐约兴奋的拉锯中,渐渐地、不安稳地,沉入了睡眠。
梦中,似乎有火车隆隆驶过,有雪花静静飘落,还有一道挺拔如松的、沉默的身影,站在月台的尽头,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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