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天凉明朗。
上山的路,林闲渟压根不用动,她怀里抱着画架和画具,安安稳稳地坐在轮椅,被顾长亭推着往上走。
脚下的路也讨巧,没有硌人的台阶,一路都是平整铺就的石板。
不然,她说什么都得指定皮糙肉厚的爸来推,这种费力气的活,哪能劳累卿卿。
人来人往的山道上,林闲渟定住眼睛,指着那丛素白的花,“小白花。”
她抬手去够,看中的花总要摘来攥在手里,直到蔫了都舍得丢。
“是白杜鹃。”顾长亭停下轮椅,按住她伸出去的手,温声纠正,“静静地看,见过花开的样子就好。”
小闲有鼻炎白杜鹃捧在手心,花粉容易沾在指尖。要是清洁不净随手摸了鼻子会引发阵发性喷嚏,气都喘不顺,反而会加重肺部炎症反应。
林闲渟没再惦记摘花,听话地把手回来,“好,留在枝头芬芳得久些。”
身后,父母不紧不慢地跟着。李嘉让望着前方浓绿的树荫,声音不洪不亮,恰好能传到前头:“前头有块树荫,卿卿累了吧,歇歇脚。”
叶泛舟对把女儿交托给卿卿,全然放心,牵回丈夫的脚步,“松松手,你步子跟得太紧,会碍着她们看风景。”
她应声,侧头看了眼小闲,轮椅碾过地面带起细响,“到树荫下坐会儿。”
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林闲渟在人群里像个异类,“又休息,三步一回头的频率都没我们高,我还爬得动。”
顾长亭推轮椅的力道缓了些,担忧她身体受不住还逞强,“是我爬不动,就不推你往上走了,我们止步于此。”
“这半山腰都没到呢。”林闲渟仍意犹未尽,细想想卿卿推她走了许久,手也该酸了,这点兴致便也淡去。
她喘了两口气,匀了气才抬眼,直直地看向卿,“抽空你要去我外公的医馆子,让他老人家给你把把脉,开副药调理,瞧瞧其他方面是不是虚。”
树荫下,碎光落在顾长亭肩头,她被小闲的憨直认真逗乐,“其他方面好不好,日后总会知道的,不用操心。”
两位家长并肩走来,叶泛舟对着她说,“山腰的茶田出新茶,和你爸去看看,你和卿卿附近逛逛,别走远了。”
林闲渟抬眼望向母亲,又转头娇娇地瞟眼顾长亭,“我倒是想走远,某某某不让,她比您还替我着想。”
“卿卿那是疼你,对你上心。”叶泛舟笑着应了声,向着卿卿的做法。
顾长亭扫过林闲渟带笑的眉眼,“姐,你和姐夫难得有空,多四处散散,小闲有我看着,不会乱跑的。”
父亲挂了给茶园老板拨去的电话,揽着母亲转身往山腰去了,将这片树荫下的空间彻底留给了她们。
林闲渟仰起头看她,眼神很亲昵, “完了完了,我家的胳膊肘都往你这拐了,我的家庭地位风雨飘摇。”
“某某某?”顾长亭的眉目偏向她,拖长了反应的语调,嚼字眼反问。
“顾卿卿。” 林闲渟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笑得坦荡直白,毫不掩饰。
“……嗯。”她应得很快,独一份亲昵是小闲的特权,旁人从未这样喊过也不许。规矩到林闲渟这里都松了口。
视线扫向周围的景致,“我觉得这景挺美的,就在这支画架给你写生。”
说着,林闲渟利落地打开随身携带的折叠画架。顾长亭不让她弄,伸手拦住,“我来。”
林闲渟就坐在身侧看着,看她俯身调试画架高度时发梢垂落的弧度,看她卡好画板时指尖轻按框架的认真。
这人是真的好温柔。
喜欢你,我没有勇气。
从前总缺了这份运气,眼睁睁错过她穿校服,支起画架作画的样子,现在要一点点补回那些空缺的记忆。
“要画什么?”林闲渟对美术的造诣停留在不深不浅的阶段,她凑得很近,温热的呼吸透过口罩布料。
她手心环着一圈纸胶,往年围在身边看她作画的人密密麻麻。可小闲在身边不一样,挡了光线也乱了心。
“你看着,我画不出来。”顾长亭会分心,会忍不住要往这双眼睛上落。
林闲渟立刻抬手捂住眼,指缝却偷偷张开条缝,“不看了不看了。”
她盯着这几道心虚的缝,手指点了点她的手背,“眼里的光都漏出来了。”
被戳穿心思,小闲反倒傻笑个不停,挪开捂脸的左手,“不偷看了,你画你的,我看我的。”
挪到几米处挂满飘带的松柏树下,从帆布包摸出本精装书,是卿卿送她的第一本,书页崭新保护得极好。
顾长亭低头调试水彩,看着小家伙认真看书。她很少画现实里的身边人,笔尖落下却以林闲渟为参照物。
书看久了,林闲渟揉了揉发酸的眼。她抬头看树,手掌举过头顶,透过指缝看交错的飘带缠缠绕绕,树叶顺着枝桠攀向蓝天,天是灰蒙蒙的。
“天地之间的距离是多少?”她转看向认真作画的顾卿卿,自言自语,“我和卿卿之间的距离会比天地远吗?”
山间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拂过,她觉得口罩闷得发慌,呼吸都滞涩了,索性摘了下来,“不碍事的吧?”
林闲渟朝左侧的画架悄悄探过去,怕被卿卿发现擅自摘了口罩。
眼风刚掠到画架边,直直地撞进顾长亭的眼里,对方手中的画笔还悬在半空,就差一点,还是被抓到了。
顾长亭被烫得迅速收回眼,根本没留意,睫毛低低地垂,像个纯情的小姑娘羞涩地躲开了,一点都不大方。
林闲渟望着她,她的目光坦荡,没什么可遮掩的,风卷书页动,书里的条纹纸被风掀得更开了———
「你在我身侧专心画画的样子真好看,我也见过了,不稀奇啦。
特此强调,顾卿卿是除妈妈之外,我见过最好看的小姑娘。(害羞表情)
可就算这样,我这多愁善感的性子还是没辙,总会情不自禁想起。
病最重的那次,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要昂……(哭包表情)
真讨厌,他凭什么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从未提起……可我一想到我们中间隔着这样一个人,就教我受不了。
伞下并肩的你们,那么亲密,扎得我的心、我的眼,好疼好涩。
你知道我的心脏有多脆弱,刺一下,一下下抽疼。
稍不留意就会生一场大病。下辈子啊,定要换副健康的、心脏承受能力强一点的身体,灵魂不死生世跟随。
现在写下这些文字,自己读了读,感觉像是想到哪儿写到哪的流水账。日记写得乱糟糟,绝对不是你教得差,是我总爱想一出是一出。
我望着,风把飘带吹得打旋,哗啦啦响,忽然懂了那些祈愿的意思。
你能听见吗?听见风里飘着的,我从没对你说出口的那些甜腻腻。
避开的眼神垂得那么低,和我此刻一模一样。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为什么不能等我再长大一点?
不等我再勇敢一点?
我知道的,对不起。
剩下的日子不多,我要是明天醒来看不见太阳,也没什么大不了。
像我这样矛盾怯懦的人,唯独缺了对你说爱的勇气,偷偷祝你幸福。」
爱哪有不自私的,爱是最自私的,有时放手成全也是爱的一部分。
日记,也算自白书的一种。林闲渟比谁都清楚,纸页里的文字全是自欺欺人、都是放狗屁。
她比谁都贪恋活着的滋味。贪恋阳光照下的温暖,贪恋四季的流转,更贪恋能远远望着顾长亭的每个瞬间。
可惜这份单薄的爱能要人命,是两颗始终相近、无法靠近的心脏。
“好了。”顾长亭放下画笔,抬眼望向天色,有些暗淡,“姐该从茶园买完茶了,我们收拾收拾往回走了。”
林闲渟闻声应好,把书收进包里,顾长亭捏着画纸的两端走过来,递一副写她的水彩画,“你的画。”
她仰起头,双手接过画纸,“送给我的画?那我可得评评下,当年艺考第一的学姐作品。”
“请吧,林老师。”顾长亭推着这个臭屁小孩往前走,她得意得光明正大,什么时候把口罩摘下来的。
林老师清清嗓子,像模像样地举着画来回端详,“虽然我不懂水彩画的门道,这幅画越看越耐看。”
“画里的我明媚,色彩全是光给的灵气。打满分不是我吹,路上随便拉个拎菜篮的阿婆看会都这么想。”
她惯于用凝练的色彩,以最少的笔墨藏住山高水远的故事。
顾长亭被林闲渟哄得眉眼都柔和了,“第一次画给你,总怕笔太拙,调色反复试了又试,怕不及你半分好。”
“好就是好,非常好,用不着谦虚。”她说得笃定,不像某些看不懂偏自称这才叫艺术的玩意。
林闲渟促狭地眨眨眼,把画收好,“哎,你偷看我,被抓到了哦。”
她应该没发现偷看是相互的吧。
“是你先望过来的。”顾长亭挑了挑眉,此刻倒大方得很,“我在画你,不看怎么落笔?”
藏不住一点。
林闲渟暗自窃喜。
轮椅在挪动,她望着倒退的树影与远处的山,“我忽然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坐着看你画下去,天阴不阴、下不下雨,好像都没关系了。”
“有关系,日子还很长。”
往山下走,山林里忽然扑棱棱飞起几只林鸟,掠过枝头鸣声清啼。
林闲渟望着飞鸟远去的方向,追着它们没入云层,转而侧首问:“如果我是鸟儿,那你是什么?”
顾长亭停下脚步,让小闲看清远处流动的云絮,笑意浅浅,“是云,让你自由的飞翔在云端。”
因为云是在天上走的,鸟儿是飞白云上的,要是累了、或是不小心往下坠,总有片柔软能稳稳接住你。
望着远处流动的云影,她有感而发,“浮云也有自己的人生轨迹,微风将它带到哪,哪里就是它短暂的居所。”
林闲渟听后,眼尾弯起,“那我就当一阵风,不疾不徐地跟着你。”
“风是会停的,你是小鸟,该一直飞的,往更高的地方飞。”
她仰起脸,眸光清澈还有点小执拗,“才不。我是风筝,有风而起,线攥在你手心里。 ”
顾长亭抬手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眼神分明在说:“为你千千万万遍。”
不过眨眼的功夫,雨滴毫无预兆地砸下,连天气预报都没提过这场雨。
林闲渟被雨珠砸得微怔,“坏天气,卿卿给我的画。”
抬眼望见十几米外有个观光亭,顾长亭立刻推着林闲渟往那边去,“先去亭里避避雨。”
刚躲进亭内,她赶紧把塞进上身的画抽出来看,小心翼翼展开一角,长舒一口气,“不湿,没折。”
顾长亭无暇顾及自己也淋了雨,从包里翻出纸巾,俯下身细细擦掉林闲渟脸上的雨滴。
“下雨啦下雨啦。”被雨淋到的小闲坐在轮椅上笑得像个孩子。
“天气预报能保准点吗?”
“天有不测风云,这是不是叫暴风雨来前的宁静。”
她吸了口气,没接话。
温度眼看着往下掉,顾长亭解下单薄的毛衣,抖开就往林闲渟身上披,她免疫力低遭不住。
“那你呢?你会着凉的。”林闲渟伸手推拒,舍不得对方淋雨。
“我不要紧的。”她语气急了些。
“你很要紧。”林闲渟固执地把毛衣推回去。轮椅往旁挪了半寸,强调自己的态度。
顾长亭怕她淋雨,怕她真冻出病来,套毛衣的动作强硬,林闲渟的小手抵着她胳膊较劲,“你穿你穿……”
她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林闲渟,我没有在跟你商量。”
小家伙果然被语气镇住,乖乖松了手,注意到卿卿脸颊上还挂着雨点,不由得皱皱脸,抬手替她抹掉。
“没事的,我打个电话。”顾长亭捉住她还停在脸颊旁的手,指腹摩挲着林闲渟微凉的手背,把暖气渡过去。
刚毛衣扣好起身,亭外大雨彻底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砸在亭顶,顾长亭正想联系姐,兜里就响起来电。
“卿卿在哪儿啊?天气太怪,说变就变,你们没被淋着吧?”电话那头的声音混着风吹树叶的哗哗声。
“没怎么被淋到。”她往亭外瞥了眼,“和小闲及时在下山路的那个观景亭避雨。天有点冷,刚把毛衣给她穿上了,还是担心她会着凉。”
“好好,喊阿明上山接你们,他车上有备厚衣服和热水,给闲闲喝点。”
“姐,你和姐夫下山了吗?”
“还在茶园呢,雨太大路滑,石阶上全是泥,一时下不了山,别担心我们,阿明熟路很快就到。”
趁卿卿讲电话,林闲渟悄悄伸手去接亭外斜飘进来的雨珠,冰凉的雨丝落在手心里,激起一阵清爽的痒。
“嗯,好。”顾长亭应着,朝林闲渟左右轻摇了下头,腾出手把她的爪子拉回来,指尖捏了捏她微凉的掌心。
林闲渟听话地收回手,嘴角却偷偷翘着,“哼,雨都不让玩……”
挂了电话,顾长亭用后背挡住斜飘进亭的风,弯下腰理了理她毛衣的领口:“冷不冷?毛衣够不够暖?”
小家伙半个身子都倚进她怀里,像是找到暖窝的长安,软乎乎的。
她的眼皮开始打架, “不冷,就是雨声听了助眠,想睡觉。”
顾长亭抬手顺了顺林闲渟的头发,让她靠得更稳些:“想就睡会儿。”
雨势渐渐小了,林闲渟比旁人更怕冷裹在羽绒服里回暖。
手里的伞却打得高高的,伞面够大,终于能罩住她和身后的顾长亭免受雨淋。
车停在道上亮着双闪,明哥拉开车门候在一旁。顾长亭正弯腰准备抱林闲渟上车,却被她拽住了袖子。
林闲渟指着游客中心的方向,几米处有个穿雨衣的老爷爷。靠在警示站牌下,手里攥着被雨水泡烂的纸壳。
“有带钱出门吗?”
顾长亭顺着方向看去,留意到有个老人家正佝偻着背,朝路过的人抬抬手,求善心,“带的不多。”
“算我借你的。”林闲渟接过钱,指尖捻了捻,有四张红票子,还有七张散着的零钱,有一沓。
她没多说,推着轮椅往站牌的方向挪去。她笑着把钱递过去,“老爷爷,雨还没停呢,去游客中心避避雨呀。”
老人耳背没听清,当看清递钱的是个坐轮椅的小姑娘,枯瘦的双手合十,嘴唇哆嗦连连道:“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小姑娘身体健康,谢谢谢谢……”
顾长亭默默陪在旁边,她比林闲渟对人多几分警惕。她心思单纯,遇到可怜人,总忍不住搭把手。
目光在老人家身上转了转,发现雨衣破洞,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旧衣。字都晕开了,勉强能辨认出。……拖欠……我儿……尸骨……钱……
雨刮器在车窗上左右摆动,林闲渟隔着模糊的玻璃,看见卿卿撑着伞站在风雨里给老爷爷递了把伞。
老爷爷一个劲地合十道谢。
回到车上,林闲渟黏上来问:“你跟老爷爷说什么啦?他谢个不停。”
“没说什么,送了把伞。”她只是给老人指了个方向。
朋友的律师专门为弱势群体免费维权,怕老人记不住,听不清,重复了很多遍律所的地址。
“噢。”她在外头待了一天,闹了两句便没了力气。
脑袋一歪自觉地靠在顾长亭的肩头,没过几分钟,呼吸渐渐匀了。
肩头的人动了动,往她颈窝又蹭了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顾长亭侧过头,看见林闲渟眉心微蹙。
她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只是想起老人的祝福,又觉得不算什么。
“人间的苦,能少一件算一件,能帮一点是一点,我做这些,都是为你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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