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最后一个春日,是被抄家官兵的靴底踏碎的。
林以墨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幕。
那日天色惨白,梨花纷落,风卷着碎花与尘土扑面而来。父亲是前内阁次辅林维岳,他身着囚衣,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押出府门。他回头望她一眼,那双曾在灯下与她讲经论史的温和眼睛,如今却被铁链与血痕包围。那一眼,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凉与沉重的嘱托,深深烙进她十五岁的心里。
她的父亲,为人刚正不阿,廉洁自律,绝不会做出不忠不义的事,定是被人陷害的,无论如何,她必须坚强活下去查明真相。
朱漆大门被贴上交叉的封条,“林府”那块御赐金匾被粗暴地撬下,摔在青石地上,裂成数瓣。碎裂声像刀,割断了她旧日的世界。女眷的哭喊、官兵的呵斥、瓷器破裂的脆响交织成一曲家破人亡的挽歌。
她从云端坠入泥泞。
昔日宾客盈门、吟诗作对的府邸,如今成了梦魇。母亲在流放途中染病殁于荒郊,而她,被押往教坊司。因为姿容出众,被挑入官妓之列。
教坊司的日子,是浸在冷水里的针,冰冷、细密、无处不在。她学会了在觥筹交错中低眉顺眼,在轻佻笑语间不动声色。夜深人静时,她仍会在破旧的油灯下临帖、抚琴,只为记住自己仍是“林家女”。那是她最后的倔强。
直到三个月前,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抬着她出了教坊司。她以为又是某个勋贵的召唤,却没想到被带入宫门,安置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的外宅。明眼瞧去是因为姿色不错被吕芳那个老太监收为洒扫婢女,实则,她心知肚明,一个位高权重的掌事太监收了她,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从官妓到宫婢,看似屈辱的更替,实则暗流汹涌。吕芳需要一双聪慧而孤立的眼睛;而她,需要在这权势的漩涡中找到父亲冤案的线索。这天假其便的机会,她必须好好利用。
夜雨微凉,窗纸透出淡黄灯影。她正默默叠着衣物,思绪飘远。
“以墨妹妹,发什么呆呢?”
一个温和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唤回。
林以墨抬眼,只见苏月白端着一盆温水走进来。她身形清瘦,眉目间带着几分不染尘埃的淡然。
“苏姐姐。”林以墨忙起身接过铜盆。她如今身份卑微,连热水都需节省。
苏月白微微蹙眉,眼底闪过一抹怜惜:“又想起从前了?”
“在这个地方,往事只会是催命符。”她压低声音,“妹妹须得谨记。”
林以墨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雾:“我知道。多谢姐姐提点。”
“提点谈不上。”苏月白放下铜盆,取起木梳,替她拢理略显凌乱的青丝。指尖轻触时,林以墨敏锐地察觉到那一丝温度,在这冰冷宫墙中,竟令人有片刻的恍惚。
“在这宫里,”苏月白缓缓开口,“光谨言慎行还不够。要学会看,看人的眉眼,看话里的弦外之音。吕公公安置你在此,未必出于恶意,但也绝无善意。你得让他觉得,你有用,且无害。”
“有用,且无害。”林以墨轻轻重复,唇角一弯,却不带笑。多么精准的生存之道。
镜中,她的脸依旧清秀,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凉意。她伸手取过桌上那支磨得发亮的木簪,缓缓插入发髻。那是昔日福伯塞给她的遗物。林府覆灭前,老人颤声嘱托:“小姐,老爷写的笔记,一定要藏好。”那时她不明其意,如今才懂,或许那薄册,牵系着一段能救家、能覆命的真相。
“姐姐教诲的是。”她轻声道,“以墨晓得了。”
苏月白凝视镜中的她,心底微叹:这女子像风中兰草,看似柔弱,却有不折之骨。
“换上这身衣裳吧。”她取出一套半旧的青色婢女服,“今日吕公公府上设宴,虽不需我们近前侍奉,但人要精神些。”
听到“宫宴”二字,林以墨指尖微微一滞。宫宴意味着人多眼杂,也意味着,机会来了。或许能打探到一些深宫里的消息。
她想起昨夜偷偷潜入后院废书阁,寻找父亲遗物,虽一无所获,却听见两名守夜小太监的低语,离得距离较远,没有听清所有内容但是一些关键词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北镇抚司...蓟镇...饷银...还有...林...”
那声“林”,像烧红的针,猝然刺入她心底最深处。
北镇抚司,也就是锦衣卫。
父亲当年,正是被他们带走的。不管他们是刀还是幕后之人的手中刃,那些飞鱼服、绣春刀,都成为她梦魇中最冷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胸口汹涌的心跳。抬头时,镜中人眉眼平静,唇角依旧带着一线从容。那是她最后的铠甲,也是唯一能依靠的面具。
窗外风起,落花飘零。青铜镜里映出的,不再是那个懵懂的闺阁女。
镜中人非昔日女,唇角却还残着一线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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