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呼得割在脸上，天阴沉沉的，雪又开始往下掉，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刚看清没两天的山路，转眼又被一片白色盖住了。
阿禾就在这样的风雪里奔跑。
她低着头，任凭风雪打在身上。四周白茫茫一片，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气声，和脚踩在雪地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阿禾将受伤的李二和六子安置在了那片山洞之中。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她也用不着说什么。
寒冬凛冽，冬日里总是缺乏食物的，人是这样，野兽也是。
她抬起头，迎了一脸风雪，雪花化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像是一滴滴的泪珠。
阿禾不会回头。
她朝着黑风口急速赶去。
黑风口是这连绵的大山中的一处绝地。两侧山壁夹出一条狭长的风道，狂风终年不息。风雪在此地留不住，露出大片狰狞的黑色裸岩。恶劣的环境让野兽绝迹，却也为躲避追捕提供了天然的屏障，狂风能掩盖一切气味和踪迹。
阿禾一头扎了进去，沿着山谷仔细搜寻。她检查了每一块巨岩的背风面，探查了每一个可能藏身的岩洞。她拂开积雪，查看岩石的缝隙。
直到夜幕降临，她还是一无所获。
什么都没有。
这里干净得就像从未有过人迹，没有脚印，没有灰烬，更没有张叔应该会沿途留下的记号，有的只是岩石与枯木的死寂。
阿禾靠在一块巨岩下，剧烈地喘息着，任由冰冷的风灌入她的衣领。她倚在石上，环顾这片死寂的风域。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个刻意布置的陷阱。
陷阱！
黑风口之所以危险，它除了终年的狂风，还有独特的地形。黑风口两侧是高耸叠嶂的巨石，而石壁陡峭，又因常年的狂风，植被不披，岩石极其脆弱。两侧的山壁时常滚落巨石，路面易裂，往往形成深坑。
重甲穿行，必引发山崩。
这是张叔为重甲精心挑选的葬身之地！
难怪，崖下的山洞，石壁下的记号，明明是不一样的路径……是她想岔了。
阿禾眉头微微蹙起：那他会去哪儿呢？
石壁下的记号既然是障眼之法，那崖下的石块必定是张叔必经之地。是什么地方，要让张叔南辕北辙的绕道呢？
“阿禾，山里没有绝对安生的地方，有时候，想活命，就得往阎王爷的嘴边蹭一蹭。”爹爹往日的训导像是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往阎王爷的嘴边蹭……
阿禾眼眸微亮，她豁然起身。
她想起来了！
去岁秋日，爹爹和张叔进山，在浅山遭遇狼群，被一路逼进深山。那次异常凶险，两人走投无路，却好运地闯入了熊瞎子的地盘。
狼群畏惧熊罴之威，不敢上前，被熊瞎子驱逐吓退。爹爹和张叔本以为才脱狼口又要入得熊穴。却不想那熊瞎子恰好饱食，让他们侥幸捡回一命，还白得了两张狼皮。
那之后，爹爹特意带着她在雪落前进山一趟，给熊瞎子供上食物，以报此恩。
雪越下越大，阿禾又开始奔走在崎岖的山道中，她的心却愈发的火热。
熊罴冬眠之时，雷打不醒。只要不去洞口作死，它便懒得理会。而它身上那股浓重的兽王气息，能把人味儿盖得严严实实，寻常的豺狼野狗，闻着味儿就绕道走了，绝不敢上前半步。
最险处，亦是最安处。
阿禾望着前方白雪皑皑的山道，眼中重新燃起了灼热如火的光芒。
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布，将整片山林包裹得密不透风。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风雪穿过林间的呜咽声，和自己那被无限放大的、剧烈的心跳声。
阿禾已经奔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她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肺部也火辣辣地疼，但她的脚步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她知道，她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熟悉的、带着腥臊和腐木气息的味道。这是属于熊瞎子的味道。
她立刻放慢了脚步，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最轻微的状态，像一只在雪地里潜行的狐狸，悄无声息地朝着那片记忆中的乱石坡靠近。
这里，就是熊瞎子的地盘。
她不敢点燃火把，只能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辨认着方向。她记得很清楚，父亲说过，在熊瞎子巢穴的侧后方，约莫两百步远的地方，有一处被几块巨岩天然挤压形成的、极其隐秘的藏身之所。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黑漆漆的熊洞，每一步都落在松软的雪上，不发出一丝声响。
终于，她来到了记忆中的那片区域——成片的巨石层层叠叠的立在那里。
她伸出手，在冰冷的岩壁上一点一点地摸索着。她记得，洞口就在中间那块巨石的背面。然而，她将那块巨石的每一寸都摸遍了，触手所及，皆是冰冷的、完整的石壁。
没有洞口。
难道……又错了？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一股冰冷的绝望就再次攫住了她的心脏。如果连这里都没有，那她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了。她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几乎要瘫软下去。
“沙……沙……”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
阿禾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立刻闪身躲到巨岩之后，屏住了呼吸。
那声音，像是在用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刮着积雪。
会是谁？是探子？还是……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从岩石后探出半个脑袋，借着那点幽暗的光，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雪地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侧对着她，蹲在地上。那身影看起来……像个孩子。他正在用手从最干净的雪层上，一下一下地刮着积雪。又将堆积的白雪捧进身边的木碗中。
看到他的一瞬间，阿禾想到了那个贵人。
会是他吗？张叔呢？
阿禾没有出声。
那孩子似乎很吃力，盛了满满一碗雪后，站起身时都有些踉跄。他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便抱着那碗雪，一瘸一拐地，径直朝着阿禾藏身的巨岩走来。
阿禾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将身体缩回了岩石之后。
她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中间那块巨石的前面。一阵轻微的、仿佛在挪动什么东西的摩擦声传来。片刻之后，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越来越沉闷，越来越远。
阿禾等了片刻，确认没有其他动静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原来，中间那块巨石的下方，并非实心。它底部有一处天然的凹陷，形成了一个低矮的洞口。一块较薄的岩石石板正半遮半掩的盖在上边，石板面上凹凸不平，抹满了泥泞。落雪一盖，便与周边无异。
石板与巨岩的阴影完美地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利用视觉错位的、天然的障眼法！若非亲眼看到那孩子将它挪开，就算是昭昭白日，也很难发现这个洞口！
阿禾没有立刻进去。她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人。
很快，那少年又从里面爬了出来，再次去盛雪。显然，一碗雪水，根本不够。
就在他第二次转身走向雪地时，阿禾动了。
她的动作，比夜里的狸猫还要轻盈。她几个闪身，便来到了那块巨石前，没有去碰那块岩石板，而是从旁边狭窄的缝隙中，如蛇一般，悄无声息地侧身钻了进去。
山洞里，燃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光线昏暗。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差点咳出声。
借着火光，她看清了洞里的情景，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张叔……那个在她印象中如山一般强壮的张叔，此刻正浑身是血地躺在干草堆上，胸口处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在不断地往外渗着血。他的嘴唇干裂，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闭，已然陷入了昏迷。
“张叔！”
阿禾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呼，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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