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所谓的“贴山线”,远比想象中更难走。
那根本算不上一条路,而是猎人们在峭壁与密林之间,用经验和胆识开辟出的一条险径。他们时而需要攀附着虬结的古树根系横渡冰封的沟壑,时而又要在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岩石缝隙中艰难穿行。
阿禾却如鱼得水。她像一只灵巧的猿猴,总能找到最稳妥的落脚点,最省力的攀爬路线。身后两名重甲士兵虽然身手矫健,却也不得不时刻依赖她的指引,才能勉强跟上。他们的内心,早已被这个小丫头展现出的、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山林生存能力所折服。
然而,阿禾的心却随着每一步的前进,一点点地往下沉。
她表面上是在焦急地赶路,眼角的余光却像猎鹰一样,贪婪地扫视着沿途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棵可能被刻下记号的树,每一块可能被摆放过的石头。
她知道,如果张叔护着那位“贵人”从这条路走过,为了给她或别的同伴留下讯息,他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留下他们约定的暗号。
可是一路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折断的枝桠,没有特殊的石堆,甚至连一个可疑的脚印都没有。仿佛这条路上,除了风雪和野兽,从未有过人迹。
失望,像潮水般一点点地淹没了她心中的希望。难道是……张叔他们没有走这条路?还是说,他们已经……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狠狠地掐灭。不,不会的。张叔是捕猎的好手,他一定还活着!
黄昏时分,三人都已疲惫不堪。阿禾带着他们在山谷中一处相对平缓的小山壁下停了下来。
“官爷,天快黑了,夜里赶路太险。”她靠着山壁坐下,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失落,“我们在此歇歇脚,生一堆火,等天亮再走。”
两名士兵也早已到了极限,闻言立刻放下行囊,开始熟练地寻找干柴,准备生火。
阿禾没有动。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壁,将脸埋在膝盖里,心中一片茫然。线索,似乎又一次断了。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身后的岩壁上划过,却突然触到了一处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带着轻微凹凸感的粗糙。
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装作调整坐姿,不动声色地将身体挪了挪,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向那处石壁瞥去。
那是一道极其隐晦的刻痕,几乎与岩石本身的纹理融为一体。若非亲手触摸,用眼睛看几乎无法发现。
那刻痕,是一个被刻意刮擦出来的、指向左侧的箭头!
箭头的形状,正是张叔惯用的那种,带着一个微小的、只有他们自己人才能看懂的弧度!
张叔!
他果然从这里走过!而且,他在这里选择了往左走!往左,是通往一处更为偏僻、被当地人称为“黑风口”的险地!
一股巨大的狂喜和希望瞬间冲垮了阿禾心中所有的疲惫和失望。她几乎要忍不住站起来,朝着左边的方向奔去。
但她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的脑中飞快地盘算着。那两名士兵正在不远处专心致志地生火,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阿禾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堆篝火,火星刚刚被吹亮,还很微弱。她缓缓地站起身,装作要去捡拾一些更细碎的引火柴,慢慢地朝着篝火的方向走了几步,将自己和那面石壁都置于篝火与士兵之间的阴影里。
然后,她迅速转身,背对着士兵。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她从地上抓起一把混着冰碴的湿润泥土,在那道刻痕上重重地一抹!
那清晰的箭头,瞬间被黑色的泥土和融化的雪水覆盖,与周围潮湿的岩壁再无任何分别。
做完这一切,她甚至还用袖口在上面轻轻地擦了擦,让那片泥污显得更自然一些,仿佛是很多年前就留下的旧痕迹。
整个过程,不过是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当她再次直起身,抱着几根枯枝走回篝火边时,她的脸上,只有一片赶路的疲惫和对前途的迷茫。
“官爷,火生起来了,暖和暖和吧。”她将枯枝递了过去,声音平静无波。
三人围坐在篝火旁边,橙红色的火焰驱散了山壁下的些许寒意。
两名士兵大口地啃着干硬的肉干,讨论着明日的路程。而阿禾,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杂粮饼凑到火边烤着,偶尔抬头,目光投向篝火照不到的、那片通往黑风口的黑暗之中,眼神里闪烁着无人能懂的光芒。
第二日一早,天色微亮,三人便再次出发。
“官爷,我们得加快些脚程了。”阿禾回头,对着两名士兵说道,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往右边翻过这座山脊,再行几里地,应该很快就能赶在队正他们进入山谷前追上。”
她指的,正是那条与张叔的记号完全相反的岔路。
两名士兵不疑有他,立刻跟了上去。他们现在的唯一目标,就是尽快与大部队会合。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他们来到了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广阔的平地前。
“太好了,总算有片平地能歇歇脚了!”六子见状,精神一振,抬腿就要往前走。
“等等!”阿禾突然出声制止。
他不耐烦地回头:“又怎么了?”
阿禾指着那片雪地,脸上露出一种凝重之色。“官爷,这里不对劲。你们看,这片雪地太平了,平得像一面镜子,连风吹过的痕迹都没有。而且,周围的树都绕着它长,没有一棵长在上面。我爹说过,这种地方,叫雪盖天坑,下面很可能是空的,是地陷形成的大坑,被雪盖住了而已。”
李二闻言,立刻变得警惕起来,拉住了同伴。
“那我们绕过去?”
“只能绕过去。”阿禾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被丛林遮掩住的蜿蜒小路,“为求稳妥,我们还是走这条路吧。”
他们又走了约莫半炷香,山路变得愈发狭窄陡峭。在一处转角,一块巨大的岩石挡住了去路,只在岩石与山壁之间,留出一条仅供一人侧身挤过的缝隙。而缝隙的地面,覆盖着一层被踩踏过的、看起来很结实的雪。
“官爷,小心些,这里窄。”阿禾身形瘦小,她背靠石壁,双手用力扶着岩石,脚下轻点,率先侧身挤了过去。
李二有样学样,脚下的积雪发出了轻轻的闷响,但也顺利挤了过去。轮到六子时,他嫌麻烦,便想仗着自己身手好,直接一脚踩在雪上,另一脚蹬着岩壁想要跨跃过去。
然而,他那穿着重靴的脚,刚一落在那片看起来结实的雪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雪层瞬间崩塌!
“啊——!”
一声惨叫,六子整个人都掉了下去!
“六子!”李二脸色剧变,猛地扑到坑边。
阿禾也立刻冲了过去,脸上全是惊慌失-措:“官爷!你怎么样?!”
这下面并非深渊,而是一个被积雪掩盖的、布满尖利碎石的斜坡。六子的左腿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显然是在滑坠中撞上了岩石,摔断了。
“我的腿……我的腿断了!”六子的脸上冷汗直流,痛苦地哀嚎着。
阿禾和李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六子从坑里拖了上来。
阿禾一脸自责,她撕下自己棉袄的内衬,递给李二:“官爷,可有药粉?快给这位官爷包扎一下。”她利索地从旁边折来几根坚韧的树枝,用小刀削成平整的木片,帮着李二给六子的断腿做上简单的固定。
六子躺在地上时不时的呻吟一声。两人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李二阴着脸,看了眼阿禾,背起六子,沉声道:“走!”
他们的速度被拖得更慢了,李二背着六子也渐渐有些吃力。
“官爷,你背着这位官爷,太过劳累,我们不能再走险路了。”她语气温和又平静,“我记得前面不远处,有一条沿着溪流的老路,虽然要绕远一些,但地势平缓,更利于行走。”
这个理由无可挑剔。李二自然没有异议。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条相对平缓的老路,却是一条野兽迁徙和饮水的必经之路。
越往前走,空气中那股属于野兽的腥臊味就越重。阿禾适时地停下脚步,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
“官爷,不对劲。”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这腥臭味很浓,还有血腥味……糟了,我们怕是闯进哪头大物的地盘了!”
她的话音未落,一声低沉的咆哮,便从前方不远处的密林中响起。紧接着,一头体型硕大、嘴角还沾着血迹的雪豹,缓缓地踱了出来,金色的兽瞳冰冷地盯着他们,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是雪山君!”阿禾发出一声惊呼,转身便跑,飞快地跃上树梢。
李二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自己一个人,或许还能周旋一二,但他现在背着一个重伤的同伴,几乎就是个活靶子!
雪豹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扑了上来!
李二怒吼一声,将背上的六子奋力推向一旁,自己则拔刀迎了上去。刀光与利爪在空中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李二虽然勇猛,但终究受地形和重甲所累,一个不慎,被雪豹的利爪在手臂上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官爷!”阿禾尖叫着,举着弓箭连连朝着雪豹射去。
雪豹吃痛,躲闪不及,发怒地撞向李二。
“噗!”李二被撞飞出去,胸部受创,喷出口鲜血。
阿禾半敛着眼,神色平静,她右手搭箭,少顷,竹箭带着冷冽的风直插进雪豹的兽眼。
雪豹长啸一声,痛得撞向树桩,而后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转身跃入密林,消失不见。
山林重归寂静。
雪地上,李二躺倒在地,晕死过去,只剩下微弱的呼吸。断腿的六子艰难地朝着他爬了过去。
一个断腿,一个重伤。他们已经不可能再追上大部队了。
阿禾跨坐在树上,低垂着眼,视线轻飘飘的,落在虚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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