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审查室的空气是凝固的硅胶。没有窗户。四面墙壁覆盖着浅灰色的吸音软包,灯光从天花板嵌入式灯盘里均匀地、毫无感情地泼洒下来,将一切都涂抹成同一种缺乏生机的灰白。一张金属桌,两把硬塑料椅。墙角高处,一枚广角摄像头如同冰冷的复眼,红灯无声闪烁。
林微雨坐在靠门的那把椅子上。脊背挺直,肩胛骨在薄薄的白色隔离服下绷出清晰的线条。左手指尖包裹着一层无菌敷料,灼伤的刺痛被药膏的凉意暂时压制,但每一次细微的脉搏跳动都像在提醒那场能量风暴的余烬。她面前桌上空无一物,只有桌面上压印的、细小的防滑网格纹路。
门无声滑开。不是安保。是一个穿着深灰色行政套装的女人。四十岁上下,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颗打磨过的黑曜石,没有任何情绪温度。她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银色金属文件夹,边缘反射着冷光。
“林微雨同学。”声音平稳,如同AI合成的播报,“我是调查组负责人,陈岚。”她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金属文件夹轻轻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林微雨的目光落在文件夹银灰色的封面上。没有标识。没有编号。只有一片冰冷的金属反光。
“关于今天下午,在医疗站观察室发生的严重违规操作事件,”陈岚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朗读一份技术报告,“我们需要你提供完整、详实的陈述。包括但不限于:你为何未经授权操作除颤仪备用电源线路;为何擅自损毁高频场强记录仪;以及,你与周予安同学之间,是否存在超出竞赛训练范畴的……非正常关联。”
最后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精准地钉在空气里。
林微雨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指尖在敷料下无意识地蜷缩,挤压着灼伤的边缘,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非正常关联?她和他?那个永远懒散、永远带着戏谑、永远在她规则壁垒边缘跳舞、此刻正躺在医疗站深处、体内析出诡异结晶的……搭档?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脚踝。
她没有立刻回答。视线从文件夹上移开,投向陈岚镜片后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空气里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像某种深海巨兽缓慢的心跳。
“设备操作记录。”林微雨开口,声音清冽,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医疗站中央监控系统日志。高频场强记录仪内部黑匣子数据——如果残片回收及时。以及,”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那枚无声闪烁的摄像头,“这间屋子里的录音录像。它们比我单方面的‘陈述’,更能还原事件物理过程。”
陈岚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记录当然会调取。但你的主观意图,你的行为逻辑链条,是记录无法完全呈现的。”她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探针,“比如,你为何选择在那个时间点,以那种方式介入?你如何判断当时的能量波动需要被强行导流?以及,”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银色文件夹上,“你对周予安同学体内出现的……未知结晶物质,了解多少?”
未知结晶物质。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林微雨思维深处某个被强行封锁的闸门!暗红色的粉末……从皮肤切口析出……在除颤能量脉冲下加速……被她强行导流后停止……如同被磁约束般吸附在伤口内……
那不是病理现象。那是……能量-物质转换的介导产物?与行星脉动同频的谐振腔?
她的指尖在敷料下猛地收紧!灼痛感瞬间炸开!如同被那暗红色的结晶粉末刺穿!
“不了解。”三个字,从唇齿间挤出,冰冷,坚硬。她迎上陈岚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我的介入,基于对设备异常能量波动的实时观测,以及对患者生命体征临界状态的判断。目标是阻断潜在能量过载对核心医疗设备的连锁破坏风险。操作符合紧急避险原则。”
“紧急避险?”陈岚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你如何确定那是‘风险’,而非必要的抢救手段?你如何确定你的介入,没有对周予安同学造成不可逆的生理损伤?甚至……”她停顿了一秒,目光如同冰锥,“加速了那种未知物质的……异变?”
“加速异变”四个字,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林微雨思维防线的薄弱点。机房液氮风暴中保护她的真空泡……隔离区狂暴时撕裂空间的绿光……血清样本的诡异失控……还有那根精准覆盖心脏坐标的红线……所有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下颌线绷紧。“我的判断基于当时可观测的物理参数异常。QT离散度持续超标,δ波缺口,α波紊乱,以及高频场强记录仪捕捉到的、与设备能量核心同频的异常谐振峰值。介入是风险最小化选择。”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冷,“至于‘未知物质’,那是医疗组的专业范畴。我无权,也无意涉足。”
滴水不漏。逻辑闭环。像她解过的任何一道数学证明题。
陈岚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她没再追问,只是身体向后靠回椅背,指尖在银色文件夹光滑的封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其规律的、如同秒针行走般的“嗒…嗒…”声。
时间在凝固的硅胶空气里粘稠地爬行。
“嗒…嗒…嗒…”
敲击声持续。单调。重复。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
林微雨的视线落在陈岚敲击文件夹的指尖上。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涂着透明的护甲油。每一次落下,指腹与金属封面接触的瞬间,都带起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
“嗒…嗒…嗒…”
声音的频率……似乎……在变?
林微雨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不是错觉。那敲击的间隔,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隐蔽的方式……拉长。
从最初的0.8秒左右一次,逐渐……延长到接近1.2秒。
频率降低。波长拉长。
一种极其微妙的……节奏诱导?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根敲击的食指。指腹落下……抬起……落下……每一次抬起的间隙,似乎都比上一次……延长了那么零点零几秒……
思维如同被投入温水的青蛙,感官在单调重复的节奏中开始变得迟钝。隔离服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被放大的粘滞感。通风系统的嗡鸣似乎被拉长、扭曲,变成了某种低沉的、带着催眠频率的背景音。
陈岚镜片后的眼睛,依旧平静无波。但林微雨却仿佛看到那平静的湖面下,某种冰冷的、如同深海探测器般的东西,正无声地扫描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嗒……”
这一次的间隔,似乎延长到了1.5秒。
林微雨的眼皮感到一丝沉重。不是困倦。是某种思维被强行拖拽、粘附在单一节奏上的滞涩感。她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尖锐的刺痛瞬间刺破那层粘稠的迷雾!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那根敲击的手指!视线死死钉在桌面上那片细小的防滑网格上!冰冷的塑料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嗒……”
敲击声还在继续。间隔似乎稳定在了1.5秒左右。
林微雨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她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审讯。这是……某种心理诱导?试图在单调重复的节奏中瓦解她的防御,让她在精神松懈的瞬间暴露出潜意识里的信息?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隔离室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静电吸附灰尘的味道。她开始在心里默数质数。2,3,5,7,11……冰冷的数字链条如同最坚硬的铠甲,强行隔绝了外界单调节奏的侵蚀。
“林微雨同学,”陈岚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依旧,仿佛刚才那漫长的、节奏诡异的沉默从未发生,“你和周予安同学,作为被校方寄予厚望的‘黄金双核’,在IMO集训期间,是否有过超出竞赛协作范围的私下交流?比如,交换过某些……未经官方渠道验证的……理论模型?或者,接触过某些……来源不明的……实验数据?”
问题像淬毒的暗器,角度刁钻。私下交流?理论模型?来源不明的数据?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指向禁区边缘。
林微雨的指尖在敷料下微微蜷缩。周林分析……v.0.1……那块被红蓝线条交织的白板……机房液氮风暴前那道撕裂空间的绿光坐标……还有……那件被锁进铁皮柜、带着折线标记的外套……
“没有。”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如同陈述一个数学公理,“所有协作均在指定训练场所完成,受训记录可查。模型推演基于公开题库和标准教材。数据来源均为官方授权数据库。”
滴水不漏。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
陈岚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似乎想从她脸上每一寸肌肉的细微变化里榨取出隐藏的信息。几秒钟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很好。”她拿起那个银色的金属文件夹,站起身,“今天的问询暂时到这里。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你需要留在这里。食物和水会定时送达。通讯设备已屏蔽。请配合。”
没有多余的话。她转身走向门口。金属门无声滑开,又在她身后无声闭合。将她独自留在这片凝固的硅胶空气里。
林微雨依旧保持着坐姿。挺直的脊背像一杆标枪。直到门锁啮合的轻微“咔哒”声彻底消失在通风系统的嗡鸣中,她才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开了紧攥的指尖。
敷料下的灼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没理会。
目光落在对面那把空着的硬塑料椅上。椅面上,似乎还残留着陈岚离开时带起的一丝微弱气流扰动。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墙角高处那枚无声闪烁的摄像头上。
红灯。如同永不闭合的恶魔之眼。
一种冰冷的、被彻底囚禁的窒息感,如同无形的蛛网,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
这不是隔离审查。
这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制的……信息茧房。
而她,是那只被观察的……麦克斯韦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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