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伽尴尬地咳了声，眼下场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局促地站在原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等待责备降临。
塞丽娜看路伽翻下来时技巧熟练，也不像第一次的样子，又结合他孤儿的身份，很难不联想到他之前以什么手段谋生。
“对不起，布兰小姐......”看她半天没开口说话，路伽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讷讷地赶忙道歉。
对方看着他叹息一声：“以后别做这种事了。”
路伽一愣。
塞丽娜接着道：“也许你以前经历颠沛流离不得不靠一些手段谋生，但是在卡林那你不用靠那样的方式活着——你有在认真听我说话吗？”
路伽：“！”
倒也不是故意走神，只是这言语压制的感觉似曾相识......小时候闯祸外祖母也是这副状态训斥他的。
“听进去多少？”
“嗯嗯，都听进去了！”
塞丽娜：“......”
算了，慢慢来吧。
塞丽娜声音温和了点：“有事走门走楼梯吧，爬墙爬窗还是有点危险。当然，没事也欢迎你来家里做客。”
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翻篇了，以一种路伽始料未及的方式，他看着塞丽娜，多年来缺失的一块情感拼图终于在此刻补上，眼睛不自觉有点发热。
自己刚才太严厉了吗？塞丽娜看着路伽，总感觉他下一秒要哭出来。
“过去经历的事不是你的错，没有人去教导你该怎样长大，条件也不允许，能独自成长，已经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了。”
路伽只觉胸口闷得慌，那个不能开口的称呼更是生生遏制了他想宣泄的情感：“谢谢你，塞丽娜小姐。”
“嗯，早点休息吧，夜安。”塞丽娜告别路伽，一直目视他消失在远方，片刻后才捂着胸口平缓呼吸，感慨，“真是奇怪的感觉。”
之后几天，路伽照常在这幻境中平稳地度过一日又一日。这样的日子太过岁月静好，近乎令人沉湎，路伽却不敢沉迷下去，一直在偷偷寻找出去的办法。
“你最近看起来很焦躁。”塞丽娜率先察觉他的不对劲儿，出言关心，“觉得不安，是因为突然脱离之前漂泊的日子，感到不适应吗？”
路伽编不出借口，顺着她说的点头。
风温柔轻缓地吹来，两人坐在山冈上，望着远处的田野。
塞丽娜忽然来了兴致，向身旁的路伽问了一个问题：“有些人喜欢平淡安稳，有些人喜欢冒险，迈克认为自己是哪种人？”
谁料路伽反问道：“布兰小姐希望自己的孩子未来成为哪种人？”
她一怔，不理解对方为何要这样问，但还是如实答道：“那该由他自己决定。”
“我有个问题很想问布兰小姐——”路伽憋出心里许久的话，“如果一个人说他爱你，为你周全身边所有的事，但是看你的眼神处处充斥着算计考量......”
“你有喜欢的人了？”
路伽：“......”
塞丽娜看破不说破，只笑着温言：“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后，因为感动喜欢他？”
“不是。”
“那是为什么？”
“说不上来，更像是感觉，一种感觉。”路伽沉吟片刻，“但是感觉容易将人误导。”
“正视自己的情感并不比理性这种品格差，不过听你描述，那人应该是个经验阅历都比你丰富的人。”
“有身份上的阻碍。”
“对彼此真诚，看他是用他的身份和你相处，还是用他这个人和你相处。”塞丽娜看着路伽微笑，“这样说，还是太过于理想化了吧？”
塞丽娜：“但是也不要因过深的情感困囿住自己，当你觉得不舒服感到难过了就及时离开。”
在路伽面前，塞丽娜不知不觉总是有好多话想说，幸好对方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她才继续惬意轻松地说了下去。
“说起来，父亲最初与母亲见面时，也因为身份的问题偏见颇深——当时穷乡僻壤的卡林那，大多数人衣不蔽体，只有母亲的衣着上面绣着金丝银线......那个时候协会还没正式成立，父亲是组织的猎人之一，处处看不惯这个从王宫里逃婚的公主。”
听到八卦路伽霎时来了兴趣：“后来呢？”
“她剪掉了那件衣服，又死拉硬拽着父亲给她弄来一辆回宫的马车，父亲以为她终于忍受不了，打算回去嫁人继续过以前金枝玉叶的生活，但是母亲却从国王那弄到一批物资和金钱回到了卡林那，交换条件是猎人组织改名猎人协会，变成归国王管辖的一个机构。”
“卡林那的位置偏僻，边境还有血族骚扰，教会和国王早就以‘神弃之地’放弃了这儿块地方，所以父亲知道这事后非常气愤，这行为在很多猎人眼里跟投敌没什么区别。”
“两人终于在日渐积累的矛盾中爆发了一场剧烈的冲突，打了起来——母亲先动的手。”塞丽娜说到这儿，不由得笑出声，“她骂我父亲没脑子、一根筋儿、古板守旧，说跟他这种糙汉子说话总是说不通，非要把人逼得用武力才能解决。”
路伽听得心惊胆战，难以想象那画面：“那最后......”
“母亲赢了。”塞丽娜笑道，“就跟她说的一样，父亲一根筋儿，只知道使用蛮力，母亲最后是用巧劲儿赢的。”
真是风风火火啊，路伽心里感叹。
“后来母亲又入宫，竭尽全力为卡林那争取到了最大的自主权，就是那一架，反而促成了两人相爱的契机，父亲说自己没想过对方真的会打他，他当时也被母亲那股野性刁蛮劲儿震惊了。多年后我们提及这事，他又总喜欢在饭桌上替自己挽尊，说自己幸好当时让着母亲，不然娶不到她。但我们一提出向当时在场猎人询问细节时，他又总是慌慌张张地拦住我们。”
塞丽娜说完，想到眼下又是一股深深的怅然：“父亲已经很久没给我们寄过消息了。”
之前在聚会上好像偷听到些内容，路伽也有些心切：“发生什么了？”
“他潜入了血族领域，说有什么事必须要去解决，这关系到我们一家人......”塞丽娜捂住胸口，感到惴惴不安。
“布兰小姐——”路伽上前扶住她，“没事吧？”
“没事......”
声音听上去都没多少底气，路伽忧心忡忡看着她：“我们回去吧，这里凉风吹着对身体不好。”
塞丽娜点头，接受路伽的提议。
两人走到家门口，尚未来得及踏入门槛，远处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奔来。
“布兰小姐！布兰小姐！”
塞丽娜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来人：“怎么了？”
那人看了旁边的路伽一眼，踟蹰着开口，塞丽娜继续道：“没事，你继续说。”
“卡林那今天突然涌入了一批吸血鬼袭击镇上的村民。”
“人员伤亡有多少？”
“协会及时压制下来了，受伤的有五个，没有人死亡。”
塞丽娜舒了一口气，然而对方看着她的表情心情复杂，欲说又止。
塞丽娜：“不是说没有人死亡吗？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凝重？”
“......那批袭击村民的吸血鬼里，有......”那个猎人说到这儿，声音颤抖，“会长的丈夫。”
一语似石投入湖中，激起千层浪，浪花如飓风狂奔而来。塞丽娜只觉目光一阵眩晕，几乎要晕过去，紧紧攥着胸口：“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现在其他猎人都在催促着会长快做决定......”
路伽心一颤：“什么决定......？”
那人只看路伽一眼，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悲伤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母亲在哪儿，我要去见母亲......我要去见她......”
落日余晖沉沉地降下来，碎落一地黯淡的星火，它在急促奔去的脚步里一点点熄灭，隐入黑暗的夜。
“母亲——”
塞丽娜奔进牢房，里面黝黑透不进一点儿月光，只有墙壁上的烛火飘摇着施舍一点可怜的光亮。
爱洛琳娜神情木讷地看着被锁链束着的生物，前几个月他还是自己的丈夫，一家人都盼望着他快点回来，却没想到重逢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明明该是喜悦的，却只能隔着一层厚厚的铁栏看着对方。
塞丽娜冲了过来，抓住自己的母亲的手臂，笼里的景象令她倒吸一口气，深深的悲伤即刻涌上来，包围了自己，也包围了爱洛琳娜。
“母亲...母亲...”她在哀求，泪止不住涌出来，“你怎么能把父亲关在这么阴冷的地方，他会冷的......他会冷的......”
爱洛琳娜移动眼珠子，干涩布满血丝的眼眶里盈着泪，却没掉下来，巍然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声音失了重量：“他不是你父亲。”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浓郁的悲伤漫上来，浑身上下都去凉水里走了一遭似的，又冷又痛，塞丽娜声音发抖，依旧执拗地反驳着，“你怎么能因为这样就放弃父亲？有什么东西是比我们曾经的相处经历还更值得相信的？就因为他现在变成了血族，以前的所有都要否认吗？”
身旁的妇人迟缓地伸出手，指向牢笼里已经被转化成的血族：“你说他是你的父亲，可他还认得出你吗？”
塞丽娜望去，被眼前的场景刺-激得愣住了，那生物似乎有意识地抬起头看过来，双目猩红，蓦地开始发疯扭动四肢，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欲挣脱那些锁链。
“塞丽娜......”爱洛琳娜声音疲惫，背依旧挺得笔直，“你先回去......路伽还需要你照顾。”
“你打算怎么处理父亲？”塞丽娜紧紧抱住爱洛琳娜，崩溃大哭，“不要听那些人的话！不要听！不要听！那对父亲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塞丽娜...塞丽娜...你先回去......你先去休息，你先回去休息......”
爱洛琳娜紧紧回抱住她，塞丽娜窝在自己母亲怀抱里崩溃哭泣，蓦地她推开对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只留下身后爱洛琳娜的一声声呼喊。
“布兰小姐——”
塞丽娜丈夫和路伽在门口焦急等她，只见塞丽娜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头栽进了男人怀里。
“亲爱的......没事的，没事的......”男人把她紧紧拥入怀中，温柔地安抚她。
对方模糊着双眼抬起头来，脸色煞白，只觉得一阵头昏脑胀，下一秒便昏死过去！
......
塞丽娜昏迷了几日，终于悠悠转醒，看清了眼前人。
“亲爱的——”
“布兰小姐——”
塞丽娜：“抱歉，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爱人抓住她的手背亲吻，声音温柔：“这几天好好休息，也别再操劳照顾孩子的事了，都交给我来。”
她轻轻“嗯”了一声，又看向身旁的路伽，还未说什么，爱人先出口了：“我让他来的，我看迈克总觉得亲切，亲爱的一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吧？”
她点点头，微笑地看着两人。
男人轻轻关上门，和路伽在门外闲谈。
“这几天能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塞丽娜吗？因为之前的事，协会最近又忙了起来，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抽得出身来。”
面对自己的父亲，路伽当然不可能拒绝，何况陪着的人还是自己的母亲。
见他欣然答应，男人脸色好了些：“你别看她平时那么温和，实际性格很倔，我很害怕她因为父亲的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
男人又交代了一些事后才放心离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路伽陪着照顾塞丽娜，也没有心思去想该怎么离开这个幻境了。
数日积累的疲惫感涌上来，某日夜晚他守着塞丽娜，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床头沉沉睡去，醒来时蓦地发觉床上空无一人。
他惊慌失措地起身，转身时门开了，塞丽娜端着茶水走了进来，放到桌面上。
“你醒了？”
“布兰小姐——”
塞丽娜声音温和：“麻烦你这几天一直照顾我了，你也该休息休息一会儿。”
路伽看向桌面：“洋甘菊茶！”
“之前聚会上母亲的饮品是你掉换的吧？”
原来被发现了啊。路伽心虚地移开目光，点了点头。
“不要觉得愧疚，相反我还应该谢谢你，照顾着母亲的身体。”塞丽娜倒了一杯，递给路伽，“要尝一尝我泡的茶吗？”
“谢谢布兰小姐！”他欣然接过饮下，把杯子重新放回桌子上。
味道好像怪怪的......
塞丽娜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怎么了？”
“感觉......有点.......”
头晕。
路伽轰然倒下，被塞丽娜及时搀扶住，拖回了床上。
然后她轻轻关上门，独自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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