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丽娜?布兰逃走了。
路伽从昏睡中醒来，猛地察觉到这个事实。他走到桌前，连忙揭开茶壶，发现里面除了茶叶碎渣还有些其它不明沉淀物，然后焦急地跑出门寻找母亲的身影。
没有。
没有。
没有。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塞丽娜去哪儿的消息。
爱洛琳娜撑着疲惫的身体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路伽父亲走过去，给她倒了杯茶水。
“母亲，您别太担心了......”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缓慢道：“你也歇歇。”
“协会那边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爱洛琳娜沉默着，没有说话。
拖得越久，那些闲话便越引人注意，徇私舞弊、沉溺私人情感......一条条标签势不可挡地袭来。
路伽注意到她滑落衣袖的手臂处有青紫色的血痕，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反复复啃咬过。
爱洛琳娜起身离开：“我出去一趟。”
她来到牢房里，暂时支开了守卫的猎人。
声音冷冷落下，刻意压抑了那点心慌意乱：“这么狼狈地回来，就是你作为猎人的基本素养吗？”
“Hedgie......”那男声从沉重的枷锁里传出来，虚弱飘渺。
一阵慌乱急促的开锁声霎时激烈地碰撞起来，男人拥住一个沉沉的东西，温热鲜活的。
“会有办法的，你信我......”爱洛琳娜紧紧抱着自己的爱人，“他们说你是怪物，我差点就信了，但是再次看到你，跟你说话，你怎么可能是怪物呢？”
泪汹涌地涌出来，沾湿了他胸口的衣襟，他余光瞥到她腕上的咬痕，又低头看到她眼底的黑圈，释怀般地笑了：“别再这样压着自己了，Hedgie，同时应付那么多人一定很累，你可以选择最优解。”
爱洛琳娜紧紧抓住他，听着他的话似风一般拂过耳际，留不住：“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接受，因为那是你的决定。我爱你，所以不要为它难过，何况我们还有塞丽娜......还有她的孩子......”
她心底一颤，并没有说出塞丽娜的事。
他捧起对方的脸，吻和泪夹杂着落下，一下一下的：“把生命交付给你，总比交给其他人强，Hedgie，你一直是都是很果敢无畏的，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犹豫呢？”
爱洛琳娜拼命摇着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阴冷潮湿的空气快要把人逼得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次毒药，毁遍人的五脏六腑。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结束谈话的，也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出牢笼的，呼吸到外面清新的空气时心静得可怕，脱胎换骨般地挺直脊背，冷冷道：“杀了他。”
“会长！他可是——”
您的爱人。
爱洛琳娜打断他，害怕听到那个称呼：“从他变成吸血鬼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身后什么声音传来，一切湮灭为虚无。
“哐当——”塞丽娜突然出现在眼前。
听到这个噩耗她手中的物品掉落在地上，爱洛琳娜猛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你杀了父亲？”
“那是什么？”爱洛琳娜警觉地发现那瓶掉落的不同寻常的东西。
“能把父亲变回来的药。”塞丽娜不甘心，又重复了一遍，“你杀了父亲。”
“你从哪儿得到的？！”她抓住塞丽娜的手腕，厉声质问。
塞丽娜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回答，只两行泪无声滑落，她挣脱手腕，飞奔离开现场。
......
猎人协会拿着塞丽娜找来的药水试验，发现并不如她所说能将血族转化为人类。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因为外祖父的事沉浸在悲伤里，持续冷战至今。
路伽找到塞丽娜时，她正坐在山岗上，吹着秋日里的最后一缕晚风。
“布兰小姐，原来您在这儿！”路伽匆忙过去，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近日消瘦的身体，心口堵得难受。
“之前的事，抱歉。”塞丽娜强撑起一个笑容，又主动提起最近的事，“我其实不怪母亲，她独自承受着比我更大的压力，比我更痛苦，只是我自己心里难受，走不出来。你能帮我替她说声对不起吗？”
“布兰小姐......”路伽看着她，眼眸湿润。
“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吧.......”她转头，继续看向一望无际的田野。
路伽起身，给她留出独处空间，他往前走，走到一半忽觉得胸口猛地痛起来，被紧紧攥着，求生求死都不能。
他想转身，脚却违背意志完全不能动，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焦躁不安地抓挠头发，抓挠皮肤，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脚能向后动了，于是转身迈步飞奔回原地。
刚刚还在与他对话的女人失去了生命气息，倒在血泊里，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睛已经没了神采。
“母亲！母亲！”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这个称呼终于可以喊出口，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这个称呼所有的意义都随着她的主人一起消散了。
泪一滴一滴砸下，也跟着风吹散了。
......
外祖父的躯体随着死亡一同消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浓烈热切的爱也葬在风里，在很久很久以后，哪怕路伽渐渐长大，开始有了记忆，父亲和外祖母也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起过。
或许是一提起就令人难过，把苦涩咽进嘴里反反复复咀嚼，又或许是他临死前血族的身份，为卡林那的人所禁忌，连一块有名有姓的墓碑都不能拥有。
人是刚下葬的，泥土表面干净平整，路伽知道，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长满杂草，自己长大后，便是一层层刺目绒绒的绿。人死不能复生，但草木顽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人来人往的吊唁已经结束，爱洛琳娜支开了其他人，和路伽单独一起，站在塞丽娜的墓碑前缅怀。
“爱人离开时，说为了我们一家人不得不去一趟血族领域。他销毁了关于我们的资料，却被血族当场抓获。”爱洛琳娜喃喃，“但是他们手段恶劣，为了诛心，不直接杀了他，而是将他转化为血族......”
然后当咬人的牲畜放进卡林那。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碑上刻着的名字，久久无言。
“布兰小姐生前对我说，她想跟你道歉，她并没有责怪你......”
“我倒是希望她能真正怨我，责怪我自私也好，责怪我不通情理也罢。”爱洛琳娜声音怅然，又看向路伽，“你真的决定要离开了吗？”
“嗯。”
他兜兜转转半天还是没找到幻境出口，也许出口不在卡林那，而在别的地方。
情感告诉他，外祖母现在正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他应该留下来。但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再沉浸私人的情感中。
对不起祖母，可惜这时襁褓里的自己还不会说话，安慰你让你别那么难过。既然说不了话，那就希望自己能多笑笑，让你开心。
“路伽。”
这个称呼蓦地令他顿住脚步，让他呼吸一滞。
“你其实是路伽吧？”他背对着爱洛琳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但我总觉得你很熟悉，记得我最爱喝的茶，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记得这些细节吧？”
“对不起，害你那么小就失去了母亲。”
泪再次情不自禁地涌上来，他转身，地下突地一阵地动山摇，将两人彻底分裂开，爱洛琳娜的身影变得模糊遥远，化成纸屑碎片吹散在风里。
路伽朝她奔去，一脚掉进开裂的土地，身体不断下坠下坠，就要坠入崖底变得粉身碎骨时，海水蓦地漫上来，淹没了他的躯体。
他回到最初来这个世界的地方，听到岸边两个粗糙刻薄的笑声此起彼伏，嘻嘻哈哈地辱骂着水里扑腾的人。路伽快游到岸边时，其中一人控制他的身体，又抬起脚踩在他的头上，恶劣地把他往水里按，路伽感到窒息，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躯体淹死在了湖水里。
接着双目涌来一片黑暗混沌，没有实感，却又真实无比，仿佛是这个世界最初的样子。
什么东西在这儿天地间悄然苏醒了，把黑夜撕成一片白昼，“他？”、“她？”、“它？”，“祂”。
无形无貌、无声无行，茫然又纯粹无暇。
祂漂泊着，造出了它。“它”也具体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有时是一片叶子，有时又是一朵花，但无论什么形态，都乐此不疲地围绕在祂身边打转。
祂后来又造出三个与祂类似的生物，路伽定定地看着，发觉他们逐渐有了自己的形态，四肢、五官......
人......？
他开始能听懂那些支离破碎的不完整的语言。
祂开口了，对着它：“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也希望你能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它懵懂不解：“您的愿望就是我想做的事。”
白雾弥漫又散开，被祂创造出的三个生物又接连不断地创造出与他们一模一样形态的“人？”。
其中一个生物最早幻变出深肤白发的“人类？”模样，另外两个见之啧啧称奇，也幻变成自己想要的“人类？”样子。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爽声笑起来。
海水淹没又褪去。深肤白发的人倒在湖边，红色的血从身下蔓延，另外两个“人？”站在旁边，一人颤抖说着后悔的话，一人冷眼不为所动。
路伽恍恍惚惚听到“力量”、“变强”之类的词，“祂”从自己身旁擦肩而过，不可置信地见证着眼前的一切。
一股沉重的悲伤涌上来，祂的躯体化为碎片，变成狂风暴雨，给这个世界降下灾难。
地上闭目的躯体化为一片金色的羽毛，被风吹着坠入湖底。
风息、雨止。祂也随着风与雨沉入湖底，悔痛悲伤的“人？”来到湖边，双膝落地，沉痛地跪在逝世不知所踪人的面前。
“(父／母？)亲......我祈求您的原谅。”
他从身体里凭空抽出什么东西，然后亲手捏碎了它。
路伽跟着感觉到后脊一阵疼痛，身体里凭空长出人类的器官来，随着时间流逝正缓慢衰竭。
另一人从角落跟着走出来，看着自毁神髓的行为，不屑一顾，他亮出利刃缓慢地靠近虚弱的人。
在刀即将刺入的那刻，湖底泛出奇异的光，强大的力量振飞他手中尖锐的武器，刺眼灼热的太阳自地面缓缓升起。
他的身体开始变化，龇牙咧嘴，长出尖锐的利齿，皮肤变得诡谲煞白。日光从他头顶落下，灼烧苍白脆弱的皮肤，逼得他一步步后退，隐入永夜。
湖边的人类看着这一切，泪涌了出来，他持起身旁的剑，回头眷恋地忘了一眼，踏入新的旅程。
祂消失了，最初被创造出的它也走了，不知所踪。
又是一片猩红血液源源不断涌来，兵戈相向的嘈杂钻入耳朵里，振得他头眦目裂。他看到一片景象：从那片湖旁离开的人类，引领着一部分他曾创造出来的“孩子”，攻击另一批“孩子”。
争斗胜利后他换取了这个世界暂时的休憩与和平，代价是从意气风发走到风烛残年。
他的血脉由他的子嗣绵延不绝地继承了下来。
战火、休憩、发展、繁荣、压迫、反抗、战火——经历了很多很多年，循环往复。
他们不满，又开始互相残杀。
和平繁荣仿佛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庞大的王国又开始变得四分五裂，他们伺机争夺那些他们认为自己该有的权力。
血、泪、哀鸿遍野......
布兰多尔王国由此诞生。
吵......吵......吵......
笑声、哭声、丝竹声、战火声、婴儿声、濒死声......
闹......闹......闹......
赞美声、争执声、团聚声、离别声......
声声不息，声声止息。
头痛、头痛、头痛。
路伽痛苦地捂住头，那些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钻进脑海里，根本无法挣脱。
一双手悄然出现，捂住他的双耳，温和地驱散了那些扰人的嘈杂，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气息......
熟悉的人声从指缝缓缓溜入耳朵里。
“原来你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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