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世界正在从一个漏洞里漏出去。
她躺在地上,身下是喘息的土地,像某种正在发酵的皮肤。她的头发与泥土缠在一起,像刚被埋过,又被忘记。
她穿着一件灰色连帽衫,那拉链像垂下的头颅,冰冷的耸拉着。她不知道这是谁的衣服,也不知道这副身体是不是她的。
她站起来。边际夕阳正红,天在流血。风是一把慢刀,一点一点割她的脸。
她开始走路,不知道往哪里。四周全是低矮的影子,在地上喘气。有些像树,有些像人。她走得很慢,像在等待什么赶上来。
然后她听见了马蹄声。
咚,咚,咚……像是敲在她的骨头上。
几匹马慢慢地从灰尘里走出来。马是黑的,骑马的人没有脸。他们嘴巴张着,但声音是从别处传来的:
“那是什么?”
“像是个女人。”
“她的衣服裂开了,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站着不动。风从她的耳朵里穿过去,像要把她整个人掏空。
一个骑马的人举起刀。刀尖在阳光下发出一种干净的喘息声。
“她应该死掉。”
“她没名字。”
“她是裂缝里掉出来的。”
她转身跑。不是为了活命,而是因为地面在抖,像在催促她。
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像她小时候从没见过的某种动物。
她跑着,鞋子裂了,脚底的肉一边裂一边愈合。她的影子比她跑得快,回过头来看她。
身后那些马蹄还在靠近,像是命运在跳绳,踩准了她的呼吸节奏。
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但她知道——
这世界正在吞咽她,而她,还没学会怎么拒绝。
脚下的鞋跟终于掉落,她赤脚踏在这片土地,脚下的泥土开始软化,像是某种沉睡的舌头。她不敢停,草丛开始说话,树影在她耳边咀嚼——有谁在说她的名字,可她听不清那是哪个名字。
马蹄声不再是声音,而是她心跳的回音,像有人在她身体内部骑马。
前方忽然断了,一整块天地塌陷成漩涡。她跌进去,落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不落了。她飘在空中,匪徒们在地上望她,一个个头颅像纸糊的,都没有眼珠。有人朝她挥刀,但刀子也只是静止在那里,像被时间遗忘。
她终于开始尖叫。但声音是反着走的,从她嘴里回到她的胃,又从胃里一点点退回到无声的深处。
黑了。
她睁开眼,躺在地上,还是那片野地,风还在吹,地面还在喘息。她的衣服依旧脏,但没有破,没有血。
她缓缓坐起,四下无人。
那些追她的人,那些马,那些刀,那些咬牙切齿的对白……都没有。
她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个在梦里被灌了水泥的小孩。
她开始不知道该不该高兴。逃过一劫?可劫在哪?谁能证明她真的逃过了什么?
她低头,看见自己手上有一道红痕,像刚被绳索勒过。
风忽然停了。
她听见另一阵马蹄声,从右边的山路上响起。与梦里的不同,这一阵有节奏,沉重,像某种旧式的审判仪式。
她站起来,转过头。
马背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戴着破帽,披着碎布,手里提着一把已经卷刃的长刀,像是从某种历史的底部挣扎出来的。
他笑,嘴角快要开裂到耳根。
他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
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扇没关紧的门。他只是路过,只是看见了她,只是想了一个念头:杀她。
他开始策马冲刺,刀扬了起来。
她张开嘴,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她也没想问,她知道这不是梦,可梦也从没结束。
她转身再次奔跑,马蹄声像是从梦中跟来,又开始了。但这一次,她知道,谁都不会醒来。
因为醒着的世界,比梦更乱。更空。更真。
他挥刀劈下的时候,她没有尖叫。
那不是一把真正的刀,更像是某种古老命令的延续——锈迹斑斑,刃口像是纸上剪过旧地图,卷成一团疲倦的命运。
她被砍中的时候,剧烈的疼痛还没来得及从神经末梢游走,鲜血便飙射而出,像是她小时候贪玩时扎破的水气球,噗 哧 。
她后知后觉的感受到这一刀不是虚晃,不是幻觉,不是梦里常有的轻轻一划,而是沉重、真实、粗暴的一击。旧刀刃卷了口,但依然坚决地撕裂了她的肩膀。肉张开了,像一张突兀的嘴,鲜血立即涌出,滴到地上,像砸进时间里的红色句点。
她跪倒,眼前是草、土、石块、蚂蚁。然后是自己的手——颤抖着按住伤口,手指立刻被热血浸满,像在握一颗正在漏液的心。
他没有马上补刀。他坐在马上俯视她,眼里是某种单纯的失望。他似乎以为她会立刻死掉,像那些他顺手劈下的其他人一样。可她没有。
她只是跪着,流血,喘息,像一个残破的机器还在运行。她的影子在身后扭曲,如同烧焦的纸。
他缓缓再次举刀,像是忽然心生出一些猎杀者独有的怜悯,想让这只脚边的猎物被死神带走时没有那么痛苦。
她闭上眼,准备迎接死亡——却没有等来。
那一刻,某种东西开始悄无声息地发生。
不是光,不是风,不是任何可以被命名的东西。只是空气里突然变得厚重,像被折叠过。她的肩膀,那个裂开的口子,在慢慢地收拢。肉自行拉拽、缝合,血液仿佛倒流,回到体内。没有疼痛。没有声音。
他察觉到了。他眯起眼,嘴微张,像是看见了某种不属于人的事物在她体内活动。他的手在空中,刀落不下去。
她睁开眼,看见他,看见他眼里有那么一瞬的迟疑。那种迟疑不是对敌人,而是对不可解释的东西——像看到死人在呼吸,或时间开始反着流。
她低头,看自己的肩。那伤口已经趋近愈合。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粉红的扭曲着想要拼命合拢的肉芽,形状像旋涡,又像眼睛。周围的血迹还在,但伤已经“过去了”。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翻身下马时没有发出声音,像是地面主动接住了他。
他走近她,围着她慢慢地转了一圈。她半跪着,肩膀上的血迹还未干,但伤口已经合拢了,皮肤紧致得像是刚愈合的树皮。
他蹲下,伸出一根骨节粗大的手指,缓缓地在她的伤痕上划过。
“你不像是人,”他说,声音轻得像土壤中发霉的回声,“但也不是神。”
他仿佛在看一件新鲜出土的器物,带着一种剥开真相的愉悦。
他撩开她的头发,扯了一把,看她仰头。他的眼里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冷漠的好奇,像孩童对昆虫的兴趣。
“你痛吗?”
他问,语气就像问天气。
她没有回答。她的嘴唇干裂,眼神溃散,意识在某个深井中来回撞击。
他忽然笑了,笑声干脆,像断枝折裂。
他伸手扯住她破裂的衣襟,动作简单、暴力,像撕开一层符咒。他靠近她,呼吸像铁器贴近血肉——热、沉、压迫。
她没有挣扎。不是屈服,是身体根本不受她调动,像整个人在被一双透明的手按进梦的底部。
他靠得更近,她的皮肤受到外部冷空气的刺激开始泛起阵阵冷意。
他的眼神不再是猎人,也不是狂徒,像是一个被激起了某种性致的野兽,微微偏头,鼻翼阖动,口腔的浊气洒在她的脖颈间,似是赞赏的感叹道“你真香”。
他的影子重叠在她的身上,她的意识像是感受到某种更加不安的讯息,从深井中挣扎而出,之前剧烈的疼痛让她浑身战栗发不出任何言语,而随着疼痛的消失,她开始掌控自己的身体,她用尽全力的试图攻击他好逃离开,
她理所当然的失败了,力量的悬殊让她的行为显得像是欲拒还迎,分外可笑。
地上的影子随着她的扭动开始变形。它比她高,比她壮,头部微低,像另一个“她”正紧贴着她,又或者是两个影子融在了一起。
阳光从不偏袒于任何一个人,它只是从空中散射开来,照耀着者万古大地,也照耀着她和他扭曲在一起躯体。
结束后他没有走。
他起身后站在那里,看着她修复,看着她喘息,看着她像一只被剥皮后仍在跳动的动物,微微发抖。
他甚至蹲下,拔了一根草,塞进嘴里嚼着。那动作像农人,像父亲,像某种低配版的神。
而她,木楞着看着天空被云挡住的太阳,没有热量的投射,只是苍白的略带刺眼的高悬在天空,她像是刚被这个世界打碎,然后拼错了一些零件。
她没有哭。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空了,像是意识把她暂时丢在这个地方,出门去了。
他略显无趣的看了半晌,也没说什么的转过身,开始走。他没叫她。也没阻止她。
她爬起来,踉跄着,跟上了他。
他们走在荒地上,一个疯子,一个忘记过往的女人。
她像失去了“逃跑”这个概念。也像忘了他刚才做过什么。
她只是跟着,像影子找到了它的肉身,像是失忆的雏鸟看到了世界上最后一个移动的生命。
疯子偶尔转头看她一眼。她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眼神像结了霜的湖水,里面没有憎恨、没有羞耻、甚至没有求生。
只有一种近乎畸形的温顺。
他皱眉,自言自语:“你脑子坏了吗。”
她点点头。
疯子笑了,嘴里发出类似鼓掌的声音。他一拍马鞍,又上马继续走。
她在后面跟着,小跑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仿佛这就是她的家,她的过去,她的全部记忆。
那夜他们在一棵枯死的树下扎营。疯子撕下一块干肉,丢给她。
她接住,没有咀嚼,只是含在嘴里,一动不动。
火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依然残留血污,像某种纹饰。
疯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道:
“你这张脸,看着真怪。”
她望着他,歪头。像是在等待主人下一句命令。
他叹了口气,像是对着一具残破却仍能行走的战利品说话。
“那你就跟着我吧。”
她点头。
“死了可别怪我。”
她还是点头。
疯子不再理她,躺下睡了。她蜷在不远处的地上,眼睛半睁,望着火,望着他,望着某种她已经不再理解的现实。
风吹过她的伤痕,那伤痕不疼,却仍在轻微发热。
像是还在缓慢地提醒她:你不属于这儿。
可她不管了。
因为她看见了他,他没死,他没离开,他在前面。
她跟着他,像跟着一个裂缝的源头。
他一路走,像一把刀落进水里,不声不响,却带起一圈一圈血红的涟漪。
最初,只有她跟在他身后,像一只迷失的影子。
后来,路边的山匪、逃兵、杀人后隐匿的赌徒,也慢慢出现。他们看见他杀人,干净、简单、不说废话。他们看见他吃肉,饿了就抢,不饿也抢。
他们看见他路过一间破庙,住了进去,把庙里的和尚从坛前拉出来,丢进柴堆,说:“坐得太久了,长霉。”
这些人站在远处,看着火光。然后默默地靠近,不问他的名,不问去处。就像蚂蚁不问糖从哪来。
起初两三人,后来七八个,再后来一行十几个,都不说话,就远远地跟着。
他也不赶。他从来不管身后的事。他觉得这些人像影子,踩上去也不会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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