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九月底,空气里漂浮着粘稠的湿热,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裹在每个人皮肤上。高二七班教室头顶的风扇吱呀转动,却吹不散许枳声额前的薄汗。
她低头在笔记本上涂画,耳边是同学们嬉笑打闹的声音——那些声音很近,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求求你们了!文艺汇演下个月就要开始了,我们班到现在连个节目都没报!"文艺委员周婷站在讲台上,双手合十作哀求状,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浸湿,黏在脑门上。
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却没人举手响应。后排几个男生甚至把头埋进臂弯,假装睡觉。
"去年我们班合唱跑调被全校嘲笑的事都忘了吗?"体委周杨大声道,"今年打死我也不上台!"
哄笑声中,周婷急得跺脚:"那也不能直接弃权啊!刘老师说了,这次汇演表现会计入期末优秀班级评选——"
教室角落里,一个纤细的身影安静地坐着,对周围的嘈杂置若罔闻。许枳声垂着眼睫,苍白的手指间一支黑色水笔灵巧地翻转,在指缝间划出流畅的弧线。她太瘦了,校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像一枝随时会折断的花茎。
周婷的目光扫过教室,突然在许枳声身上顿住。那挺直的背脊,修长的脖颈,还有转笔时灵活的手指——绝对是练过舞蹈的!
"许枳声!"周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角落,"你会跳舞对不对?"
笔"啪"地掉在桌上。许枳声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却苍白的脸。她的眼睛很大,却像蒙着一层雾,让人看不清情绪。
许枳声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她确实从七岁开始学舞,但转学表格上应该没写这个。
"直觉!"周婷得意地眨眨眼,"你走路姿势特别好看,而且刚才看你的手指动作,绝对是练过的。"
"以前学过。"许枳声没想到会有人观察得这么仔细,她微微点头。声音很轻,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柔软腔调。
"枳声,文艺汇演你报个名吧?"程绵突然凑过来,脸上带着期待。
许枳声的笔尖顿了一下。转学回这座南方小城已经一个月了,她依然像一只误入鸟群的蝴蝶,格格不入。她抬头,看见周围几个女生的眼神,嘴唇动了动:"我不太..."
"哎呀别拒绝嘛!"程绵直接挽住她的胳膊,"虽然我没见过,但是我觉得你跳起来一定很好看。"
"枳声!下个月就文艺汇演了,独舞就行!"周婷连忙开口,“我看过你体育课做拉伸,柔韧性那么好,肯定跳得不差!”
许枳声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内侧,那里有几道细小的白色疤痕。"我很久没跳了..."
"没关系!就当帮班级一个忙,好不好?"周婷双手合十,眼睛亮晶晶的,"你刚转学来一个月,这次正好让大家认识你!"
陈弥野单手支着下巴,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落在她身上。许枳声沉默了很久,久到周婷都要放弃了。
"...好吧。"许枳声听见自己说。
至少这里没人认识我。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涌出教室。许枳声慢条斯理地收拾书包,等教室里几乎没人了才起身离开。她没有走向校门,而是拐向了艺术楼的方向。
艺术楼三楼的练习室是这个时间点最安静的地方。许枳声用学生证刷开门禁,空荡荡的练习室里只有镜子忠实地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她放下书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收纳袋,走进更衣室。
几分钟后,许枳声穿着黑色紧身舞蹈服走出来,乌黑的长发随意散落下来。她打开手机,连接上练习室的蓝牙音箱,音乐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许枳声对着镜子舒展身体,镜中的女孩仿佛变了个人。柔软的长发随着动作飞扬,练功服勾勒出她纤细却有力的肢体线条。起跳,落地,旋转。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沓。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后背,但许枳声没有停下,反而更加疯狂地重复着每一个动作。
"这个转身还不够完美...""手臂的力度差一点...""再来一次..."
许枳声在心里不断挑剔着自己的表现。舞蹈对她而言从来不是表演。是舞蹈让她熬过了无数个疼痛的夜晚,虽然那些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身体记得每一个节拍带来的救赎。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但许枳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和镜子里的倒影。
"不对,再来。"音乐结束后,许枳声皱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重新播放音乐。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凌厉,特别是副歌部分的舞蹈break,她的身体像被电流击中一般剧烈震动,却又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平衡感。
不知练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许枳声终于精疲力竭地坐在地板上,大口喘着气。那晚,许枳声又做梦了。梦里,北方下雪了。还有另外一个人站在她面前注视着她,沉默不语。许枳声努力想看清他的脸,却总是模糊一片。
文艺汇演前的这几天,许枳声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泡在练习室里。
"枳声,歇会吧。你练得太拼命了。"某天中午,程绵看着许枳声狼吞虎咽地吃着她带来的饭团,忍不住说,"我看你比刚转来时更瘦了。"
许枳声摇摇头:"舞蹈需要这样。"她没说出口的是,只有在跳舞时,她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那些莫名的恐惧和孤独,都能在舞蹈中找到暂时的慰藉。
许枳声总是在练习室练习到很晚。某天当她走出校门时,发现陈弥野站在校门口。
"你每天都最后一个走?"他说,声音里有一丝许枳声读不懂的情绪。
许枳声用纸巾擦了擦汗:"习惯了。"她顿了顿,"你在校门口干什么?"
陈弥野靠在把杆上,目光落在她身上随意开口:"锁校门。"
"骗谁啊。"许枳声笑出声,汗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昏黄的路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陈弥野耸了耸肩,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他站直身体,比许枳声高了大半个头,眼神直白得近乎无礼:"反正顺路,一起走?"
许枳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背包带。"不用了。"她低头看了看手表,语气疏离。
陈弥野却像是没听见她的拒绝,自顾自地迈开步子:"轻轨还有十分钟到站,现在跑过去刚好。"
许枳声站在原地没动,眉头微蹙。陈弥野身上有种她无法理解的直接和坦然,像是从未被社会规则驯化过的野生动物,言行举止都带着原始的生猛。
"许枳声。"陈弥野回头看她,路灯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你怕我?"
前几天轻轨报站声里,许枳声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雾气中倏然闪过几个追逐的身影,为首的那个翻越栏杆时,卫衣帽子被风掀起,露出后颈处若隐若现的蝴蝶纹身。
许枳声的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她想起班主任的警告:"离陈弥野远点,那种野马驯不服的。"当时后排女生吃笑着往窗外指——篮球架上的少年正徒手掰开易拉罐,汽水泡沫溅在优等生雪白的试卷上。
轻轨呼啸着钻进隧道,山城的雾气吞没了她的身影。住宅区远处传来摩托引擎的轰鸣,像某种蓄谋已久的回应。许枳声张了张嘴,喉间却像堵着江城潮湿的雾。她看见对面有人点燃香烟,猩红的光点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像是某种危险的讯号。
她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一丝倔强,“我只是不喜欢和不熟的人一起走。”
陈弥野笑了,嘴角勾起一抹懒散的弧度:“那再多走几次就熟了。”
他站在那里,没有催促,也没有退让,仿佛笃定她会跟上来。许枳声抿了抿唇,心里挣扎了一瞬,最终还是迈开脚步,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夜风微凉,吹散了她额前的薄汗。陈弥野走在她身侧,双手插兜,姿态松散,却莫名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你为什么总是最后一个走?"陈弥野突然放慢脚步,与她并肩。
"练舞。"许枳声简短地回答。
"那个文艺汇演?"
"嗯。"
“你练舞练到这么晚,不累?”他忽然开口。
许枳声侧目看他一眼:“习惯了。”
“习惯了。”陈弥野轻笑,“你好像很喜欢用这个词。”
许枳声没接话。她确实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练习到深夜,习惯了一个人回家,习惯了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陈弥野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慢悠悠道:“习惯不代表喜欢。”
许枳声脚步一顿,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她转头看他,却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轻轨站,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
“到了。”他指了指前方,“再不走就赶不上了。”
许枳声回过神来,加快脚步。两人一前一后跑进站台,刚好赶上最后一班轻轨。轻轨里挤满了晚放学的学生和下班的打工人,他们好不容易挤上车厢。陈弥野仗着身高优势,很快在角落里占了个位置,示意许枳声过去。
许枳声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陈弥野站在她面前,一只手撑在她头顶的扶手上,形成一个微妙的保护圈,隔绝了周围拥挤的人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许枳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忽然开口:“你为什么等我?”
许枳声抬起头,对上陈弥野的目光。他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剖开她的防备。
陈弥野挑眉:“不是说了吗?顺路。”
许枳声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一个答案。
陈弥野收敛了笑意,目光沉静下来:“因为想等,所以就等了。”
他的回答简单到近乎任性,却又让人无法反驳。许枳声怔了怔,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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