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清晨的薄雾，下方连绵起伏的山脉已经清晰可见。
在群峰环抱的一处狭窄山坳里，零星散落着十几户破败的屋舍。
稀薄的光线洒在荒芜的田地上，显得格外凄凉。
月影村，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地方，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姓名。
夏油杰怔怔地站在田边。
耕田已经变成了坟场。这里整整齐齐排列了几十个坟包，每处坟包前都立着一个小小的木牌，每个木牌上都写上了人的名字。
夏油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浑身的血液冰冷。
看着这一百一十二个坟包，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了实感。112条鲜活人命，就这样在他手中终结。
迟来的赎罪有用吗？他不知道。这些人本不该死，就算该死也不应该被自己杀死。
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已停止。
他醒悟得太迟了。
“啧，大清早跑这种鬼地方来……杰，你品味还是一如既往得糟糕啊。” 一个熟悉到灵魂里的、带着几分轻佻的嗓音突兀地身后响起。
夏油杰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也只有这个人，能如此迅速地找到他，并且用这种语气打破这片沉重的氛围。
“为什么是你？”夏油杰知道咒灵潮结束后，自己会受到监视，只是为什么会是他？
五条悟双手插在口袋里，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六眼被眼罩遮挡，但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当然我是特意申请的啦。”五条悟耸耸肩，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毕竟除了我，没有人愿意接手这个任务。”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五条悟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腕，只见上面戴了一圈漆黑的镯子。他晃了晃手腕，语气轻佻：“当然是靠这个。总监部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发生，特意用术式给你做了一个定位，有了这个，就能随时随地知道你在哪里。”
夏油杰扯了扯嘴角，有了悟的捣乱，他的心情也没有那么沉重了。“不会再有万一了。”
“真的吗？”五条悟凑到夏油杰身旁，和他并肩而立。他看着夏油杰的侧脸，余光扫过那些坟包，若有所思地问：“怎么突然想来这里，看你的表情，是想给自己找罪受？”
“随你怎么想，”夏油杰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仍停留在坟包上，“我只是……想来看看。”
五条悟慢慢蹲下，不顾形象地坐在坟旁边，动作十分熟练。他缓缓地说：“你知道这些坟是谁盖的吗？”
夏油杰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总监部那群人。”
“是我。”五条悟扯了夏油杰一把，将他扯了一个踉跄，“是我给他们盖的。”
夏油杰瞪了五条悟一眼，但还是顺着他的力道坐在旁边。“你自己挖的？”
“那倒不是，我只挖过一次。”五条悟笑了笑，“搞得我身上脏兮兮的。你知道吗？沾了泥土的衣服难洗得要死。”
“你的【无下限】呢？”
“那个时候还用【无下限】，那我不是太没有良心了吗？”
夏油杰抬眸望向五条悟，他还是那副神气的模样，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你那个时候知道我是假死吗？”
“我不知道，晶子做的药太厉害了，骗过了【六眼】。她骗了我一次，你也骗了我一次。”五条悟突然地摘下眼罩，璀璨的如晴日一般的眼睛直直盯着夏油杰，“我以为有【六眼】的我，不会被骗，我以为号称‘最强’的我，不会有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可我现在知道了，这个世界不以我的意志运转。”
被这双眼睛盯着，夏油杰只觉得喉咙发紧，心想自己以后要永远讨厌晴日了。他不知道悟为什么这个时候会说这种话，但他本能地知道，此刻不能打断他，不能移开目光。
五条悟继续说：“刚确认这一事实的时候……很奇怪，我只感到了一点点难以置信。真的，只有一点点。这个世界怎么能不以我的意志运转呢？我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感到愤怒，无理取闹地向外界寻找答案。然后我发现，五条家、高专、总监部好像并不能给我答案。我又去问硝子，问晶子，她们也给不了我答案。”
他注视着夏油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探寻：“现在，杰……你能给我答案吗？”
夏油杰明白五条悟的意思。这个站在世界顶点的“最强”，并非在寻求一个关于“世界如何运转”的哲学答案。他是带了答案来问问题。
年少时不成熟的所作所为，终于此刻结出了苦果。
夏油杰沉默着。晨风拂过他空荡的衣袖，带来一丝凉意。
“悟，还记得夜蛾老师说‘要做正确的事吗’？”他开口，声音沙哑，“当初，其实你和我都做错了。我不应该杀死他们，”他的目光看向前方的那些坟包，继续说，“你也不该放我离开。一切都应该在那个时候结束。”
五条悟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是什么意思？”
夏油杰全然当没听到他的问题，继续说道：“所以，悟，你要的答案，不是世界为什么是这样，也不是你该成为什么样子才能改变它。而是你、我，在认清世界的本质后，依旧热爱它。”
晨光似乎明亮了一些，惨白的光线勾勒出坟包冷硬的轮廓，也照亮了木牌上那些或模糊或清晰的名字，格外刺眼。
夏油杰垂下目光，看向左侧空荡的衣袖，纤长的睫毛很好地遮掩住了他目中远超从前的痛苦。
周围寂静，五条悟先是听到一道平稳的心跳声，然后是另一道急促的心跳声。
晨风吹起他银白的发丝，那双能洞察一切的【六眼】里，翻涌复杂难辨的情绪——这就是所谓的“心声”吗。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拉上眼罩，遮住了那双能看透世间万物的眼睛，也遮住了此刻所有的情绪。
日光渐盛，在地面上留下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影子短短长长、长长短短，最后溶在暮色中。
此时此刻，他们正沉浸包容在一种静谧的沉默中。沉默在这片天地间弥漫，尖锐的矛盾在默契中逐渐消融。
直到，叮叮叮——
五条悟的手机突然发出的急促的消息提示声，打破了沉默。他打了一个激灵，迅速掏出手机扫了一眼，眼罩下的眉头瞬间拧紧。
夏油杰忍不住问：“怎么了？”
“学生出事了，遇到了棘手的难题。”五条悟立即起身，快速说道，“你要和我一起。”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监督人。而且，你养的孩子也在那边。”
“菜菜子和美美子不去高专上学。”
“我说的是惠。”
话音未落，一个微型的、扭曲空间的漩涡开始在前面成形。
五条悟像以前一样探手去抓夏油杰的手腕，却只捞到一片空荡的衣袖布料。
“……”他动作一顿，旋即语气带上惯常的轻佻，却掩不住一丝紧绷，“为什么不让晶子帮忙治好。当时那种情况下，她的术式应该能使用吧。”
夏油杰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悟怎么会提起这件事，他彻底被他的胡搅蛮缠打败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主动伸出右手，握住五条悟伸来的手掌。他感受着左臂那里缺失的重量，沉默几秒后，回答：“没必要。”
五条悟明白了夏油杰的言外之意，他反手紧紧扣住那只温热的手，传送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很快，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扭曲的空间涟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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