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新兵招募点,像一块被投入滚油中的腐肉,在风雪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喧嚣、汗臭和绝望的气息。
低矮破败的土墙围出一片泥泞不堪的空地,积雪被无数双沾满泥污的靴子踩踏、搅拌,变成冰冷粘稠的黑色泥浆。几顶歪斜的、打着补丁的帐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权作登记和临时安置之所。
帐篷外,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流民、乞丐、被强征的农夫、走投无路的市井混混……形形色色,如同被驱赶的牲口,在泥泞中推搡、咒骂、哀嚎。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烟气、久不洗澡的浓重体臭、呕吐物的酸腐,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绝望本身的铁锈味。
苏檀攸裹着那身早已冻硬、散发着恶臭的破烂夹袄,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同样冰冷僵硬的污泥,如同一个移动的泥塑,艰难地挤在队伍末尾。
背上的伤口在寒冷和剧烈动作的双重折磨下,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持续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刺痛,每一次挪动脚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污泥下的眼睛,透过乱发缝隙,冷静地观察着这片混乱的“狼穴”。
登记处设在最大的那顶帐篷里。一张破桌子后面,坐着个满脸横肉、穿着半旧军服的兵痞。他手里捏着根秃了毛的毛笔,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吼叫四处飞溅:
“名字!籍贯!年龄!妈的,耳朵聋了?!”
“下一个!磨蹭什么?赶着投胎啊?!”
“呸!就你这痨病鬼样还想当兵?滚蛋!别死这儿晦气!”
“路引?狗屁路引!老子说你是你就是!摁手印!”
粗暴的盘问,随意的呵斥,甚至拳打脚踢。所谓的登记,更像是一场筛选牲口的仪式。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农因为紧张答错了家乡,被那兵痞一脚踹翻在泥水里,引来周围一阵麻木的哄笑。
轮到“周齐安”了。
他拖着脚步,挪到桌前。浓烈的汗臭和劣酒气扑面而来。
兵痞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像打量一块垃圾般扫过他涂满污泥的脸和破烂的衣着,眉头厌恶地拧成一团:“妈的,哪来的叫花子?臭死了!名字!”
“周…周齐安。”苏檀攸刻意压低了嗓音,模仿着流民常见的沙哑和怯懦,微微佝偻着背。
“籍贯!”
“陇…陇西郡…清水县…周家坳。”他按照那张粗纸路引上的信息,磕磕巴巴地回答,带着浓重的不确定感。
“年龄!”
“十…十九。”
兵痞用那根秃毛笔在同样脏污的名册上胡乱划拉了几下,根本没仔细看那张被他随手丢在一边的路引和木牌。“妈的,清水县?早他娘被北狄踏平了!死绝了的地方!”他啐了一口浓痰,正好落在苏檀攸沾满污泥的破鞋上,“行了!滚那边去等着!下一个!”
没有多余的盘问,没有身份的核实。在这人命贱如草的世道,一个冻毙流民的身份,一个涂满污泥的躯壳,就是最好的掩护。
苏檀攸心中冰冷一片,默默捡起被丢在地上的路引和木牌,攥紧,拖着脚步走向旁边一群同样被“选中”的新兵。
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新兵们挤在一起,像一群瑟瑟发抖的鹌鹑,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体温。
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目光呆滞,也有人眼神凶狠地打量着四周,如同伺机而动的豺狗。空气中弥漫着恐惧、麻木和一种原始的、即将被投入绞肉机般的暴戾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几辆破旧的、蒙着脏兮兮油布的骡车吱吱呀呀地驶来。几个穿着同样半旧军服、但眼神更加凶狠的老兵跳下车,骂骂咧咧地开始赶人。
“都他妈起来!上车!磨蹭什么?等着爷们请你们啊?”
“快点!磨磨唧唧的,一群废物!”
“你!说你呢!腿瘸了?要不要老子帮你打断?!”
皮鞭在空中抽打出刺耳的爆响,落在动作稍慢的新兵背上,立刻带起一声惨叫和一道血痕。人群瞬间炸开锅,哭喊声、推搡声、老兵的呵斥和鞭打声混作一团。苏檀攸被裹挟在混乱的人流中,几乎是被人推搡着、脚不沾地地塞进了其中一辆骡车。
车厢里拥挤不堪,弥漫着汗臭、脚臭和牲口的臊味。车身剧烈地颠簸着,每一次颠簸都让苏檀攸背上的伤口如同被重新撕裂,他死死咬住牙关,将痛哼压在喉咙深处,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僵硬地起伏。
污泥下的眼睛,透过车厢油布破洞透进的微光,看着外面飞掠而过的、被冰雪覆盖的荒凉原野。
这里,就是狼穴。而他,这只披着泥皮、藏起利爪的孤狼,终于进来了。
骡车在暮色四合时,驶入了一座依山而建的庞大营寨。
高耸的原木寨墙,顶端削尖,在灰暗的天幕下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墙头插着黑色的旌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旗上绣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案。
营门厚重,包着铁皮,两侧塔楼上,哨兵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冰冷的目光扫视着下方。
一进营门,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再是招募点的混乱绝望,而是另一种森严、冰冷、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秩序。
宽阔的校场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被踩踏出无数杂乱的脚印。一排排低矮、简陋的土坯营房如同巨大的蜂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窗户里透出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燃烧的烟味、马粪的骚臭、还有大锅熬煮食物散发出的、寡淡到近乎没有的油脂气味。
“滚下来!列队!”骡车刚停稳,粗暴的吼声就炸响在耳边。
新兵们如同受惊的羊群,被皮鞭和呵斥驱赶着跳下车,在冰冷的雪地里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穿透单薄的衣衫,带走仅存的热量。
苏檀攸缩在队列中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污泥下的眼睛快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营房的分布、哨塔的位置、巡逻队的路线、还有远处那座明显更大、更坚固、门口有亲兵守卫的主将营帐。
一个穿着百夫长服饰、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军官,背着手,踱步到队列前。他的目光像冰冷的铁刷子,扫过每一张惶恐或麻木的脸。
“都给老子听好了!”刀疤脸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进了这黑狼营,你们就不是人了!是牲口!是狼崽子!想活命,就收起你们那些娘们唧唧的眼泪和心思!这里只有一条规矩——听话!听话!还是他妈的听话!”
“看见那杆旗了吗?”他猛地指向营寨中央那杆最高的、绣着狰狞狼头的黑色大纛,“那是燕帅的帅旗!燕帅就是这黑狼营的天!他的话,就是军令!违令者——斩!”
“燕帅”两个字被刀疤脸吼出来时,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队列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显然,“燕帅”的凶名早已传遍。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黑狼营最低贱的狼崽子!吃饭、睡觉、拉屎、操练,都给老子把皮绷紧了!谁要是敢偷懒耍滑、顶撞上官、或者……”刀疤脸的目光陡然变得阴鸷,如同毒蛇般扫过几个看起来身体孱弱的新兵,“撑不下去,死了,那就是一滩烂肉!拖出去喂狗!”
冰冷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新兵的心上。绝望的气氛更加浓重。
“现在,按营房号,滚去安置!明日卯时初刻,校场点卯!迟到者,鞭二十!”刀疤脸吼完,一挥手,几个老兵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开始粗暴地分派营房,推搡着新兵们走向各自如同兽穴般的土坯房。
苏檀攸被分到了最西边一排、靠近营墙的营房。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透着寒风的破木门,一股混杂着汗臭、脚臭、霉味和劣质烟草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营房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挂在中央柱子上的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两排简陋的大通铺靠墙搭建,铺着薄薄的、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草席。上面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个早先到来的新兵,大多蜷缩着,沉默而麻木。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角落里偶尔传来的、极力压抑的啜泣声。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苏檀攸默默地走到通铺最角落、靠近冰冷墙壁的一个空位。他放下那个并不存在的、属于“周齐安”的破包袱(里面只有那张路引和木牌),刚想坐下喘口气。
“喂!新来的!”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苏檀攸动作一顿,污泥下的眼睛微微抬起。
说话的是个躺在通铺中间位置的老兵。看年纪约莫三十多岁,身材粗壮,一脸横肉,敞着油腻的军服,露出浓密的胸毛。
他枕着胳膊,一双三角眼斜睨着苏檀攸,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露出满口黄牙:“懂不懂规矩?这位置是老子的!滚那边去!”他用下巴点了点靠近门口、最漏风也最潮湿的一个角落位置。
旁边几个同样穿着旧军服的老兵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眼神戏谑,显然等着看好戏。
新兵营里,老兵欺压新兵,如同天经地义。这是狼穴里的第一课——弱肉强食。
苏檀攸沉默着。污泥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他没有争辩,也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麻木,拿起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包袱”,默默走向那个指定的、最差的角落位置。动作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哼,算你识相!”那老兵满意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不再理会。
苏檀攸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上坐下,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坯墙。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刺透薄薄的衣衫和污泥,扎进骨头缝里。他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膝盖间,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彻底融入了这片角落。
然而,污泥覆盖下的耳朵捕捉着营房里的一切细微声响:老兵们肆无忌惮的荤段子、对新兵们家眷的下流意淫、对明日操练的抱怨和诅咒……还有,那些关于“燕帅”的只言片语。
“……燕帅今儿在校场,一刀就把个违令的队正劈了……”
“……听说北边又吃败仗了,燕帅脸色铁青……”
“……嘘!小声点!别让‘血狼卫’听见……”
“血狼卫”?燕帅的亲卫?苏檀攸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时间在寒冷和压抑中缓慢流逝。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微弱。就在苏檀攸几乎要被疲惫和伤痛拖入昏睡时,一阵尖锐刺耳的铜锣声猛地炸响!
“铛!铛!铛!”
“澡房开闸!一炷香!过时不候!”一个破锣嗓子在营房外吼着。
澡房?苏檀攸心中一凛。脸上的污泥是他的护身符,绝不能洗掉!
营房里瞬间骚动起来。那些麻木的新兵如同被鞭子抽打,挣扎着爬起。老兵们则骂骂咧咧地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脱衣服。
“妈的,冻死老子了!”
“快点快点!去晚了连脏水都没了!”
“新来的!都他妈动作快点!想冻死啊?”
催促声、叫骂声不绝于耳。苏檀攸被裹挟在人流中,被动地朝着营房外走去。寒风瞬间将他包围,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低着头,缩着脖子,尽量让自己淹没在人群中。
澡房位于营寨西北角,是一座用粗糙原木和厚油毡搭建的巨大棚子。离得老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巨大水声、蒸汽喷涌的嘶嘶声,以及无数男人混杂在一起的嘈杂喧哗。
掀开厚重的、沾满水汽的油毡门帘,一股滚烫、潮湿、混杂着浓重汗臭、皂角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雄性躯体的浓烈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拍打在脸上!视线瞬间被弥漫的白色水汽充满,模糊不清。
澡房内部极其简陋。中央挖着几个巨大的、不断翻滚着浑浊热水的池子。池边围着粗糙的木栅栏。上方是几根粗大的竹管,正哗啦啦地向下喷涌着热水。无数**的、或精壮或瘦弱、或布满伤疤或带着新淤青的男性躯体,如同下饺子般挤在池子里、站在喷涌的热水下,搓洗着,叫骂着,互相推搡着。
水汽蒸腾,光线昏暗。**的身体在氤氲的白雾中晃动、碰撞,汗水和热水混合着流淌。粗俗的玩笑、下流的调侃、痛苦的呻吟(来自被热水烫到伤口的新兵)、还有老兵对新兵肆无忌惮的推搡和呵斥,构成了一幅原始而混乱的群像。
苏檀攸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这环境太危险了!热水会冲刷掉他脸上的污泥!他必须尽快离开!
他低着头,像一尾试图溜走的鱼,贴着湿滑的、布满水渍和皂垢的墙壁,朝着门口的方向艰难地挪动。身体尽量蜷缩,避开那些喷溅的热水和拥挤的人流。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他即将蹭到门口那片相对空旷的区域时,一只湿漉漉、带着滑腻皂沫的大手,猛地拍在了他肩膀上!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嘿!小崽子!躲什么躲?”一个带着浓重酒气和戏谑的粗嘎嗓音在耳边响起,滚烫的、带着蒜臭的呼吸喷在他后颈。
苏檀攸浑身一僵,污泥下的脸瞬间血色褪尽。他缓缓转过头。
是那个在营房里刁难他的老兵!三角眼,一脸横肉,敞着油腻的军服。此刻他同样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湿透的犊鼻裤,露出布满黑毛和几道旧疤的胸膛。他显然刚在热水里泡过,浑身皮肤发红,醉醺醺的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贪婪。
“老子注意你半天了!”老兵咧着嘴,黄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令人作呕的光,三角眼死死盯着苏檀攸涂满污泥的脸,目光如同黏腻的舌头,在他脖颈和裸露的锁骨处逡巡,“脸上糊的什么玩意儿?跟掉粪坑似的!来,让哥哥帮你好好洗洗!”说着,那只湿漉漉的大手就朝着苏檀攸的脸抓来,动作粗鲁而充满侵略性。
苏檀攸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他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那只手。但这一躲,反而激起了老兵的凶性和更浓的兴趣。
“哟呵?还敢躲?”老兵脸上的戏谑变成了狞笑,眼中闪烁着下流而残忍的光芒。他上前一步,庞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汗臭,几乎将苏檀攸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这次的目标,直接抓向苏檀攸胸前破烂衣襟的系带。
“小崽子细皮嫩肉的,遮遮掩掩的,怕不是个娘们儿假扮的吧?让哥哥验验货!”污言秽语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喷吐而出。粗糙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湿意和水汽,眼看就要扯开那本就脆弱的衣带。
周围有几个新兵看到了这一幕,眼中露出不忍和恐惧,却无人敢上前。几个老兵则抱着胳膊,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猥琐笑容,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完了!
苏檀攸的心脏狂跳。一旦被扒开衣服,他这具明显缺乏劳苦痕迹的身体,甚至可能被发现的旧伤(比如颈后那道火油灼伤的旧疤),都将成为致命的破绽。
冰冷的杀意瞬间在眼底凝结,藏在污泥下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右臂,准备在衣襟被扯开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将藏在袖中的、磨尖的碎陶片(从苏府废墟带出,一直贴身藏着)狠狠刺向对方最脆弱的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巨木断裂般的恐怖巨响,猛地炸裂在澡房门口!
厚重的、沾满水汽的油毡门帘,连同后面加固的木框,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整个轰碎!碎裂的木屑、油毡碎片如同暴雨般激射进来,门框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巨大的声响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澡房内所有的喧嚣、叫骂、甚至水流声,都在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门口那一片狼藉的烟尘弥漫处。
弥漫的烟尘和水汽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熔炉中走出的魔神,踏着满地的碎木和油毡,一步步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玄黑色的精铁鳞甲,甲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光,肩甲厚重,勾勒出宽阔而充满力量的肩线。腰间束着犀牛皮鞶带,悬挂着一柄样式古朴、刀鞘暗沉的狭长战刀。他没有戴头盔,一头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绳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更衬得那张脸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俊美,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戾气。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深邃、冰冷,如同极北之地万载不化的寒冰,又像是淬了剧毒的刀锋,扫视之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被他目光触及的人,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都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整个澡房,死寂一片。只有热水从破裂竹管中喷涌而出的哗哗声,以及水滴落在碎木上的滴答声,显得格外刺耳。
燕遥峥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僵立在原地、一只手还抓在苏檀攸衣襟上的老兵身上。
那老兵脸上的狞笑和淫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像是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抓着苏檀攸衣襟的手触电般松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燕遥峥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朝着他们走来。沉重的战靴踏在湿滑的地面和碎木上,发出稳定而冰冷的“咔哒”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他走到那老兵面前,停住。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老兵和旁边的苏檀攸完全笼罩。
没有斥责,没有问话。
燕遥峥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搭在了腰间那柄暗沉刀鞘的刀柄上。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
“铮——!”一声清越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龙吟。
狭长的刀身如同暗夜中苏醒的毒龙,瞬间出鞘。刀光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内敛的、吞噬光线的幽暗,在弥漫的水汽中划出一道凄冷、决绝、快到极致的弧线。
“噗嗤——!”利刃切入骨肉的闷响,短促而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老兵脸上的恐惧彻底定格。他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刚刚还试图扒开苏檀攸衣襟的右手——手腕处,一道平滑如镜的切口,正喷涌出大股大股滚烫的、猩红的鲜血!断手带着一截惨白的骨茬,无力地垂落,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微微抽搐着。
短暂的死寂后。
“啊——!!!我的手!!我的手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猛地从那老兵口中爆发出来。
他抱着自己狂喷鲜血的断腕,身体如同被抽掉骨头的烂泥,轰然倒地,在血泊和污水中疯狂地翻滚、抽搐、惨嚎。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大片地面,与浑浊的洗澡水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
澡房内,落针可闻。只有那老兵撕心裂肺的惨嚎在回荡。所有新兵都吓傻了,面无人色,抖如筛糠。那几个刚才还在看戏的老兵,此刻更是面如土色,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燕遥峥没有多看地上翻滚哀嚎的残躯一眼。幽冷的刀锋轻轻一振,甩掉上面沾染的血珠,发出细微的嗡鸣,随即流畅地归入暗沉的刀鞘。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残酷到极致的优雅。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苏檀攸身上。
苏檀攸依旧僵立在原地,保持着刚才被侵犯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护在胸前。脸上厚厚的污泥被溅上了几滴滚烫的鲜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湿透的、破烂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而狼狈的轮廓。他低着头,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沾着污泥和血点的、尖削的下巴,以及剧烈起伏的、单薄的胸膛。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恐惧,还是背上的剧痛。
燕遥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依旧冰冷,如同审视一件物品,不带丝毫情绪。但苏檀攸却敏锐地感觉到,那目光似乎在他颈后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
就在这时,燕遥峥动了。
他解下自己肩上那件宽大的、玄黑色、内衬着厚实皮毛的披风。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然后,他手臂一扬。
带着沉水香和冷冽铁锈气息的厚重披风,如同展开的夜幕,带着一股强劲的风声和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罩落在苏檀攸单薄颤抖的身体上。
巨大的披风瞬间将苏檀攸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沾着污泥和血点的、凌乱的发顶。厚实温暖的皮毛内衬隔绝了刺骨的寒意和水汽,也隔绝了周围所有惊惧、窥探的目光。
那沉水香的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混合着披风主人身上特有的、如同雪原孤狼般的冷冽气息,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包围。
就在披风裹上肩头、边缘扫过苏檀攸后颈的瞬间——
燕遥峥的手指,似乎是无意地,隔着披风厚厚的毛领,极其短暂地、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了苏檀攸颈后左侧,一处被污泥覆盖的、微微凸起的旧疤边缘。
那触感,冰冷、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一闪即逝。
苏檀攸的身体猛地一僵,颈后那道幼时被火油灼伤的旧疤,仿佛被这冰冷的触碰瞬间唤醒,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灼痛感。污泥下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知道?!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在苏檀攸混乱的脑海中炸开!寒意比刚才更甚,瞬间席卷全身。
然而,燕遥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仿佛只是随手拂去披风上不存在的灰尘。做完这一切,他看也没再看苏檀攸一眼,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澡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那个还在血泊中翻滚惨嚎的断腕老兵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
“拖出去。喂狗。”
五个字,宣判了结局。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踏着满地的碎木、血污和油毡碎片,如同来时一样,迈着稳定而冰冷的步伐,走出了这片弥漫着血腥、蒸汽和恐惧的澡房。沉重的战靴踏过门槛,身影消失在门外弥漫的风雪中。
沉重的油毡门帘(残存的部分)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背影。
澡房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死寂。
浓重的水汽混合着新鲜刺鼻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澡房每一个人的头顶。只有热水从破裂竹管中喷涌的哗哗声,以及地上那截断手主人逐渐微弱下去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呻吟,撕扯着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门口那片狼藉的油毡碎片上。仿佛那个玄甲披身、如同魔神般的身影,随时会再次踏碎虚空,降临此地。
直到那残破的门帘在寒风中无力地晃动了几下,彻底静止,确认那尊杀神真的离开了,凝固的空气才如同冰面般,骤然碎裂!
“呕——!”一个离血泊最近的新兵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酸腐的气味瞬间弥漫开。
“快…快把他拖走!”一个老兵如梦初醒,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指着地上那滩还在微微抽搐的血肉,脸色惨白如纸,“按…按燕帅的令…拖出去!快!”
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老兵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忍着强烈的恶心和恐惧,七手八脚地拖起那断腕老兵尚在痉挛的身体。
断腕处涌出的鲜血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刺目的猩红轨迹,伴随着老兵喉咙里嗬嗬的、不成调的哀鸣,一路蜿蜒向门口。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躲避瘟疫般惊恐地散开,留下一条沾满血污和秽物的通道。
苏檀攸依旧僵立在原地。
厚重的玄黑披风将他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也隔绝了大部分寒冷。沉水香混合着冷铁和血腥的气息,霸道地充斥着他的鼻腔,如同一个无形的牢笼。颈后旧疤被触碰的地方,残留着一丝冰冷粗糙的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过,带来一阵阵细微却尖锐的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这个念头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方才那千钧一发间升起的、欲同归于尽的暴戾杀意,此刻被更深的恐惧和后怕取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出手?为什么偏偏是那一下触碰?
“喂!你!发什么呆!”一个带着余悸的、强作镇定的粗嘎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另一个老兵,眼神复杂地扫过苏檀攸身上那件刺眼的玄黑披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驱赶,“澡房要关了!还不快滚出去!等着给那废物陪葬吗?!”
这一声呵斥如同冷水浇头,瞬间惊醒了苏檀攸。他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带着沉水香和血腥味的沉重披风,深深地低下头,将脸埋进厚实温暖的毛领深处。
他不敢再看地上的血污,不敢看周围那些或恐惧、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一只受惊的鼹鼠,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腿,几乎是踉跄着,踩着湿滑冰冷的地面,冲出了这片弥漫着死亡和恐惧气息的澡房。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将他包围。刚从湿热地狱出来,这刺骨的冷意反而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他裹紧披风,低着头,沿着营墙的阴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西边那排如同兽穴的营房挪去。每一步,背上的伤口都在发出尖锐的抗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刺痛。玄黑披风的下摆拖在冰冷的泥雪地上,沾上污秽,也沾染了方才澡房里带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汗臭和绝望气息的营房时,里面同样一片死寂。昏黄的油灯下,通铺上的人影蜷缩着,比之前更加沉默,连压抑的啜泣声都消失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更深重的恐惧。
苏檀攸推门进来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惊恐——澡房的惨剧显然已经传开;有探究——死死盯着他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象征着绝对权力和死亡的玄黑披风;有难以言喻的忌惮——仿佛他是什么沾染了不祥的瘟疫之源;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嫉妒——凭什么这个新来的泥猴子,能得到那活阎王的一瞥,甚至是一件披风?
苏檀攸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低着头,裹着那件沉重的披风,径直走向自己那个靠近门口、最漏风的角落位置。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每一步都牵扯着背上的剧痛。
就在他即将走到那个冰冷潮湿的角落时——
“等…等等!”一个带着明显紧张和讨好的声音响起,带着点结巴。
苏檀攸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污泥下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是那个在营房里刁难他、抢了他铺位的老兵!此刻,那老兵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横肉和凶戾,堆满了僵硬而谄媚的笑容,眼神躲闪,带着深深的恐惧。
他手脚麻利地从通铺中间那个相对干燥避风的位置爬起来,胡乱地将自己那点破铺盖卷成一团,几乎是点头哈腰地对着苏檀攸的背影说道:“小…小兄弟!你看…你看这位置…风口大,太冷了!你…你身子弱,哪能睡这儿?来,睡我这儿!我这儿暖和!暖和!”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拍打着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营房里更加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檀攸和那个老兵身上,气氛诡异。
苏檀攸缓缓转过身。污泥覆盖的脸看不出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透过凌乱发丝的缝隙,平静无波地看着那个点头哈腰的老兵。那眼神,空洞,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却让老兵脸上的谄笑瞬间僵住,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猛兽盯住。
老兵喉结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冷汗,声音更加干涩:“真…真的!小兄弟,你…你睡这儿!我…我去那边!”他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几乎是逃也似的,窜到了苏檀攸原来那个最差的角落位置,缩着脖子坐下,再不敢抬头。
苏檀攸沉默着。没有道谢,没有推辞。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默默地走到那个被“让”出来的、铺着稍厚实些干草的位置。背对着所有人,面对着冰冷粗糙的土坯墙壁,缓缓坐下。
坐下时,背上的伤口被挤压,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身上那件沉重而宽大的玄黑披风解了下来。
沉水香和血腥的气息随着披风的展开,在污浊的空气中弥漫开一丝。他动作极其缓慢地将披风仔细折叠好。折叠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披风内衬厚实温暖的皮毛,以及那玄黑布料上冰冷坚硬的质感。最后,他将叠好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身体内侧、紧贴着墙壁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侧身躺下,身体蜷缩起来,背对着整个营房,面朝着冰冷的墙壁。他将那件叠好的披风,紧紧地抱在怀里,厚实的毛领抵着他的下巴,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冰冷的土墙散发着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草席和单衣,侵蚀着他的身体。背上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间都传来尖锐的刺痛。怀里抱着的披风,是唯一的暖源,却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散发着那个男人冰冷而危险的气息。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颈后那道旧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营房里死寂无声。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土坯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无数窥伺的鬼魅。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野狗争抢撕咬的狺狺狂吠,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凄厉、瘆人。
苏檀攸闭上眼睛,将脸更深地埋进披风厚实温暖的毛领里,试图隔绝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野狗的嘶嚎。沉水香的气息包裹着他。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但精神却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丝毫不敢放松。
黑暗中,他抱紧了怀里的披风,如同抱着一块冰,也抱着一把随时会反噬的刀。背上的伤口在寒冷的刺激下,一跳一跳地痛着,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反复穿刺。
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在狼穴的最深处,等待着未知的黎明,或者说,等待着下一次撕咬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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