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缠了他整整一夜。
苏檀攸蜷在通铺角落,怀里紧抱着那件玄黑披风,厚实的毛领抵着下巴,冰冷光滑的缎面紧贴着脸颊。属于燕遥峥的、混合着沉水香、冷铁与血腥的气息,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占据了他每一次呼吸。
这气息本该带来暖意,此刻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他头皮发麻,颈后那道早已沉寂的旧疤,在黑暗中隐隐灼痛,无声地提醒着水缸缝隙外那双穿透一切的眼睛。
天光未明,营房里鼾声四起,夹杂着压抑的梦呓和伤痛的呻吟。苏檀攸却毫无睡意,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每一寸感官都警惕地捕捉着黑暗中的细微声响。怀里这件披风,是盾牌,也是悬顶的利剑。他不敢松手,仿佛一松开,那无形的庇护便会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万劫不复的窥探与毁灭。
直到营房外传来第一声尖锐的铜哨响,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起——!”
粗嘎的号令如同鞭子抽在空气里。通铺上的人影如同被惊起的蛆虫,蠕动起来,带着宿醉般的麻木和恐惧。苏檀攸几乎是弹坐而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飞快地将怀中那件玄黑披风再次仔细叠好,然后,将其塞进自己那个破旧的行军包袱最底层,用几件同样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破烂衣物死死压住,仿佛要将那沉水香和血腥气一同埋葬。
背上被鞭笞的伤口在动作间被狠狠牵扯,尖锐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牙关瞬间咬紧。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钻心的痛楚,手脚麻利地套上那身同样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灰褐色兵卒号衣,将衣襟拉得极高,试图遮掩颈项。
最后,他抓起昨夜就备好的、混合了灶底灰和湿泥的污浊泥膏,对着营房里唯一一面模糊的、布满污渍的铜镜,仔仔细细、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在脸上、脖颈上、甚至露出的手腕上。
镜中倒映出的,是一张完全被灰黑泥污覆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在污泥的缝隙里,沉静得如同深潭古井,不见丝毫波澜。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冰冷的泥壳死死封住。
做完这一切,他才随着麻木的人流,汇入清晨操练的队列。寒风如同冰刀刮过裸露的皮肤,背上的伤口在每一次踏步、每一次挥臂时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混着污泥流进衣领,冰冷黏腻。
他紧抿着唇,将所有的痛楚和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动作刻意地带上几分新兵特有的笨拙和迟滞,目光低垂,只盯着前面兵卒沾满泥雪的靴跟。
高台之上,点将的军官声音洪亮,带着惯有的冷酷。苏檀攸的心却沉了下去。果然,那个昨夜在澡房被燕遥峥斩断手腕的老兵的名字,被冰冷地划去,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新名字被填入某个空缺。整个过程,无人提及昨夜澡房的惨剧,无人敢议论那个名字。只有一股无形的、更加沉重的恐惧,如同铅云般压在每一个兵卒的头顶,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操练结束,人群散开,如同退潮。苏檀攸低着头,正欲随着人流返回那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营房,一个穿着皮甲、腰间挎刀的亲兵却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拦在了他面前。
“周齐安?”亲兵的声音不高,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眼神锐利地扫过他泥污的脸。
苏檀攸心头猛地一跳,后背瞬间绷紧,伤口处的疼痛骤然尖锐。他竭力控制着呼吸的平稳,抬起头,眼神里恰到好处地混杂着新兵的惶恐和茫然:“是…是小的。”
“跟我走。”亲兵没有多余的话,转身便走,不容置疑。
苏檀攸不敢多问,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是昨夜的事?燕遥峥要见他?无数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他几乎能感觉到颈后那道旧疤又在隐隐发烫。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之上。
亲兵并未带他走向中军大帐那令人胆寒的方向,而是七拐八绕,穿过一片堆放杂物的空地,停在了一排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前。这里远离营房区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灰尘和劣质墨汁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霉味。几扇糊着破纸的木窗歪斜着,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文书库。”亲兵言简意赅,指了指其中一扇半开的、吱呀作响的木门,“识字?”
文书库?
苏檀攸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缠绕。他连忙点头,声音带着刻意伪装出的、底层人特有的粗嘎和卑微:“回军爷,小的…小的在家时,给村里老秀才跑过腿,识…识得几个字。”
“进去。”亲兵推了他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里面有个姓李的老文书,听他指派。手脚麻利点,别偷懒!”
苏檀攸踉跄一步,跨过那道低矮的门槛,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瞬间将他吞没。
文书库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而小的破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漂浮在空气中的、如同实质般的尘埃。高大的木架一排排矗立着,如同沉默的巨人,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卷宗、簿册、信札。纸张大多泛黄发脆,边缘卷曲破损,散发着陈腐的气息。一些显然是新近堆放的军报、粮草册子则散乱地堆在角落的破木桌上,墨迹未干,混杂着泥土和汗渍。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伏在靠窗的一张破旧木案上,借着那点可怜的光线,费力地誊写着什么。听到动静,他慢吞吞地转过身。
是那个姓李的老文书。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橘皮,布满深刻的皱纹,浑浊的老眼被厚厚的眼屎糊着,看人时费力地眯缝着。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文士衫,袖口和前襟沾满了墨渍和污垢。他上下打量了苏檀攸几眼,目光在他泥污的脸上停留片刻,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像是叹息,又像是痰音。
“新来的?”老文书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是,李…李文书。”苏檀攸连忙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嗯。”老文书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墙角一堆小山似的、沾满泥污和不明污迹的卷宗,“那些,是前些日子从被攻破的敌城府库里清出来的破烂,堆了有些日子了。你…咳咳…你识字,就…就分拣分拣。能用的,按年份、按类别,归置到架子上去。实在烂得不成样子的…就堆到那边,回头当引火物烧了。”他指了指另一个堆满废纸的角落,那里散发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气味。
“是。”苏檀攸应下,心中却是一动。敌城府库?清出来的旧档?
他不再多言,走到那堆散发着霉烂和尘土气息的“破烂”前,蹲下身。灰尘瞬间扬起,呛得他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他挽起同样肮脏的袖口,开始动手。动作刻意地带上几分笨拙和生疏,手指翻动那些发脆发黄的纸张时,显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畏缩。
老文书浑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又转回身去,继续伏案与那支秃笔和劣墨较劲。昏暗的库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老文书偶尔压抑的咳嗽声,以及窗外呜咽的风声。
时间在灰尘和霉味中缓慢流淌。
苏檀攸的动作看似笨拙缓慢,心思却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在飞速运转。他一边机械地分拣着那些毫无价值的陈年流水账、早已过时的告示、甚至是一些淫词艳曲的手抄本,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仔细扫过每一份可能带有字迹的纸张。
年份…类别…他刻意地将一些看似无关紧要、但年份接近苏家出事那几年的卷宗,不动声色地归拢到一处。动作自然,仿佛只是随意整理。
终于,在翻动一沓用劣质麻线草草捆扎、几乎被泥水浸透大半的旧信札副本时,他的指尖猛地一顿。
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一张边缘被虫蛀得如同锯齿、纸张发黄发脆的摹本,混杂在一堆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和粮草催缴单中。摹本上的字迹,是用一种略显僵硬的笔法临摹而成,墨色深浅不一,显然摹写者并不十分用心。然而,那字迹的骨架、转折的笔锋、甚至某些收笔时特有的、不易察觉的顿挫习惯……
苏檀攸的瞳孔骤然收缩!
像!太像了!
这摹本临摹的,赫然是他父亲苏明远的手书!那清雅俊逸、风骨内蕴的苏体,他自幼临摹,早已刻入骨髓。即便这摹本笔法拙劣,形似而神远,但那独一无二的骨架风韵,如同烙印,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迅速将这张摹本抽出,借着俯身整理的动作,将其压在了自己膝盖下方那堆准备归类的“有用”卷宗最底层。动作快如闪电,又自然得如同拂去一点灰尘。
他继续翻动,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屏住,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更多的摹本被翻了出来,都是临摹苏明远笔迹的。有的摹写书信片段,有的摹写奏疏节选,甚至还有摹写父亲早年几首流传不广的闲适小诗。这些摹本混杂在敌城府库的旧档里,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反复练习。
摹本的目的不言而喻——伪造!
伪造父亲苏明远的笔迹,构陷通敌的铁证!
冰冷的恨意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苏檀攸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父亲被长刀贯穿胸膛的画面、母亲滚落的头颅、宁儿碎裂的珠花……与眼前这些拙劣却恶毒的摹本重叠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乱!他迅速将翻到的所有摹本,连同那张最初发现的,都小心地混入准备归类的卷宗里。然后,他抱起这一小摞卷宗,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向靠墙的一排高大木架。
“李…李文书,”他声音带着刻意伪装出的、新兵特有的怯懦和讨好,“小的看这些…像是些旧年的文书,放…放这边架子成吗?”他指了指一个相对僻静、光线也最昏暗的角落书架。
老文书头也没抬,只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应允。
苏檀攸如蒙大赦,立刻将那一摞卷宗塞进了书架最底层、最不易被察觉的角落。厚厚的灰尘被卷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冰冷的书架,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和黏腻的痛楚。
夜幕,终于如同沉重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这座简陋的文书库。
老文书早已支撑不住,伏在案上发出了沉闷的鼾声,秃笔滚落在一边。库房里只剩下苏檀攸一人,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如同鬼哭的寒风。
他蜷缩在墙角一堆废弃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旧纸堆旁,借着破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手中紧紧攥着一小截偷偷藏起的、半秃的毛笔。面前摊开一张从废纸堆里捡来的、相对还算干净的纸背。
墨,是劣质的,带着刺鼻的臭味。水盂里的水,冰冷刺骨。
苏檀攸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霉味、墨臭和灰尘的空气,却奇异地让他翻腾的心绪稍稍平复。父亲执笔时温润含笑的侧脸,书房里氤氲的松烟墨香,笔尖划过宣纸时沙沙的轻响……这些早已被血与火埋葬的记忆碎片,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睁开眼,眸中所有的惊惶、恐惧、痛苦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蘸了墨,落笔。
笔尖在粗糙的纸背上划过,发出艰涩的沙沙声。他极力回忆着父亲的神韵,回忆着那封摹本上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起初几笔,僵硬而滞涩,如同初学描红的稚童。但很快,那融入骨血的本能开始苏醒,笔下的线条渐渐流畅起来,那份属于苏明远的清雅风骨,在劣质的墨和粗糙的纸上,艰难地、一丝丝地重现。
不是简单的模仿。他在拆解,在剖析。他要找出摹写者笔下的“破绽”——那些因为刻意模仿而留下的、不自然的僵硬,那些因为不熟悉父亲运笔习惯而暴露的、细微的扭曲。他要透过这拙劣的摹本,触摸到背后那只伪造的黑手。
时间在笔尖的移动中无声流逝。冰冷的空气冻僵了他的手指,背上的伤口在长时间蜷坐的姿势下,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额角的冷汗渗出,混着脸上的污泥流下,在纸背上留下几道蜿蜒的污痕。他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笔尖那一点微弱的墨痕上。
一张,又一张写满字迹的废纸被揉皱,丢弃在脚边。他不知疲倦,如同着了魔。昏暗的光线下,他佝偻着背,只有手腕在极其稳定地移动,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笔下那正在被一点点剥离、解析的仇人痕迹。
就在他写完最后一张,对着那几处关键的、摹写者难以企及的“神韵”节点凝神思索时——
一股冰冷、沉凝、带着无形重压的气息,如同极地的寒流,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昏暗的文书库!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苏檀攸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他猛地抬头。
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燕遥峥!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肩头落着薄薄一层夜行归来的寒霜。没有披甲,却比披甲时更显冷戾逼人。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仿佛融入了库房最深沉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漂浮的尘埃,精准地、冰冷地,钉在苏檀攸手中那张墨迹未干的临摹稿上。
他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
苏檀攸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从头顶浇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下意识地想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藏起,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雕,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燕遥峥迈步,玄色的靴底踏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如同踏在苏檀攸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他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实质的牢笼,将蜷缩在墙角的苏檀攸完全笼罩。
那股混合着沉水香、冷铁和淡淡血腥气的压迫感,近在咫尺,几乎令人窒息。
燕遥峥在苏檀攸面前停下。居高临下。他甚至没有看苏檀攸那张被污泥覆盖、此刻写满惊骇的脸,目光只落在他手中那张微微颤抖的临摹稿上。
然后,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护腕的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
没有疾风骤雨,没有雷霆震怒。那只手只是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一片落叶般,轻轻一抽。
那张浸透了苏檀攸一夜心血、凝聚了他所有仇恨与推演的临摹稿,便已从他那冻僵的、无力的指间脱离,落入了燕遥峥的手中。
燕遥峥垂眸,目光在那张粗糙纸背上的字迹上缓缓扫过。昏暗的光线下,他英俊而冷硬的侧脸线条没有丝毫波动,看不出喜怒。
死寂。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老文书沉闷的鼾声,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苏檀攸的呼吸几乎停滞,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他死死盯着燕遥峥的每一个细微表情,试图从那冰封的面具下捕捉到一丝杀意或了然。
终于,燕遥峥抬起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终于落在了苏檀攸的脸上。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嘲弄的冰冷。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凿进苏檀攸的耳膜:“学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的轻蔑。
随即,那冰锥般的目光扫过苏檀攸身上那件沾满泥污的灰褐色号衣,扫过他冻得发青、沾着墨迹的手指,最后落回他惊惶失措、被污泥覆盖的脸上。
燕遥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雪地上掠过的一道刀光。
“不如学学——”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缓慢而清晰地砸下:“——怎么活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护腕的手,随意地一松。
那张浸透了苏檀攸一夜心血、凝聚了他所有仇恨与推演的临摹稿,如同失去生命的枯叶,轻飘飘地从燕遥峥指间滑落。
燕遥峥极其随意地、却又带着一种碾碎蝼蚁般的冷酷,轻轻一踏。
“嗤啦——!”
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库房里骤然响起。
粗糙的纸背,连同上面那些苏檀攸呕心沥血、试图解析仇人破绽的字迹,在玄色靴底冷酷的碾压下,瞬间扭曲、变形、破碎。墨迹被碾入肮脏的尘土,与污泥、灰尘彻底混合,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苏檀攸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那只靴子狠狠踩住,一股冰冷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猛地冲上喉头,被他死死压住。他看着那团被彻底践踏、污损的纸屑,仿佛看到了自己小心翼翼隐藏的仇恨、自己仅存的希望,被眼前这个男人如此轻蔑、如此随意地踩踏。
燕遥峥甚至没有再看那团废纸一眼。他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目光再次扫过苏檀攸惨白(即使隔着污泥也能感受到)的脸,和他那双因极度惊骇和压抑的愤怒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那冰冷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苏檀攸。没有言语,却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压迫。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眼底。妄动,即死。
然后,燕遥峥转身,没有再看苏檀攸一眼,也没有理会角落里鼾声如雷的老文书。他迈开步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文书库门外浓重的黑暗里。
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一样令人窒息。
那股混合着沉水香、冷铁和血腥的压迫感,随着他的离去,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
库房里只剩下浓重的霉味、灰尘味,以及那团被彻底踩进泥里的废纸散发出的、微弱的墨臭。
苏檀攸依旧僵在原地,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小了些,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灰尘和血腥味冲入肺腑,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背上的伤口在剧烈的咳嗽中爆发出尖锐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与污泥混在一起,冰冷黏腻。
他扶着冰冷的土坯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地上那团被彻底践踏的纸屑上。
那团废纸,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提醒着他的弱小,他的不堪一击,他在那个男人面前如同蝼蚁般的处境。
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在苏檀攸的胸腔里疯狂撕咬、纠缠。他死死抠住粗糙冰冷的墙壁,指甲在泥灰上划出几道白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咳…咳咳…”角落里,老文书被剧烈的咳嗽声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茫然地环顾四周,最后落在扶着墙、咳得浑身颤抖的苏檀攸身上,又看了看门口的方向,似乎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到苏檀攸身边,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团被踩得稀烂的纸屑,又看了看苏檀攸惨白的脸色(污泥也掩盖不住的灰败)和那双布满血丝、惊魂未定的眼睛。
老文书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了然。他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墙角一个破旧的簸箕和扫帚。
“唉…后生…”老文书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痰音,他一边费力地弯下腰,用扫帚将那团沾满墨污和脚印的纸屑一点点扫进簸箕,动作迟缓而吃力,一边含糊不清地低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苏檀攸听,“…这库房里的灰…呛人…呛人呐…”
他扫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清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浑浊的老眼偶尔抬起,瞥一眼依旧僵立不动的苏檀攸,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浑浊的怜悯,一丝深藏的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告诫。
“那活阎罗…”老文书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淹没,“从不做…多余的事…”
他不再多说,只是佝偻着背,抱着那簸箕承载着绝望和警告的污秽纸屑,一步一挪地走向库房角落那个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废纸堆,将其倒了进去。
然后,他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破木案前,重新坐下,拿起那支秃笔,对着昏黄的油灯,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苏檀攸依旧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寒冷、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老文书那句含糊的低语,却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从不做多余的事……
燕遥峥深夜出现在这偏僻破败的文书库,绝非偶然,他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精准地抽走了那张临摹稿,精准地将其踩踏。这不是警告,这是**裸的宣告——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虫子。
而那句“学学怎么活命”……是威胁?还是……一种扭曲的“提点”?
苏檀攸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背上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自己蜷缩了一夜的墙角。
那堆废弃的旧纸还在,那半秃的毛笔和冰冷的墨碟还在,脚边还散落着他昨夜写废揉皱的纸团。
他慢慢地蹲下身,没有去捡那些纸团。目光落在旁边那个破旧的行军包袱上。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探入包袱最底层,在那几件散发着汗臭的破烂衣物下,摸到了那件被仔细折叠、压在最深处的玄黑披风。
厚实光滑的缎面,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沉水香的气息,混合着冷铁和淡淡的血腥味,丝丝缕缕,再次萦绕在鼻端。
苏檀攸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攥住了披风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冰冷的缎面紧贴着掌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个男人指尖的力度和温度。
他缓缓地将那件披风抽了出来,抱在怀里。厚实的毛领抵着他的下巴。他抱着它,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也如同抱着唯一的浮木。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坯墙,苏檀攸抱着那件沉甸甸的玄黑披风,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中,燕遥峥那双淬着寒冰、洞悉一切的眼睛,如同鬼火般悬浮着,挥之不去。地上那团被碾碎的纸屑,仿佛还在散发着墨臭和绝望的气息。
冰冷的恨意在胸腔里翻腾、凝聚、冻结。背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着,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和自身的弱小。
他抱着披风,蜷缩在文书库最阴暗的角落,像一只被逼入绝境、舔舐伤口的幼狼。窗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铁,在绝望的冰水中反复锻打,最终凝固成一种比寒冰更冷、比钢铁更硬的执念。
他抱着那件散发着沉水香和血腥气的玄黑披风,将脸更深地埋进厚实的毛领里,隔绝了库房里令人窒息的霉烂和墨臭。黑暗中,只有他自己能听到,那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带着血腥味的低吼。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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