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山脚下的临时营地中，篝火噼啪作响。
萧景琰盘腿坐在火边，手中的匕首在一块木头上灵巧地转动。木屑纷纷落下，渐渐显露出一只展翅雄鹰的轮廓。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映出眉宇间深深的忧虑。
不远处，苗疆武士和周朝士兵各自扎营，泾渭分明。双方都派了人监视这个临时搭建的中立帐篷，但至少给了他们一夜的相对私密空间。
帐帘掀起，白溪走了进来。他刚换过药，苍白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多了几分血色。三天后就是血月之夜，而他的伤势才刚开始愈合。
"在做什么？"白溪在萧景琰身边坐下，好奇地探头看那块木头。
萧景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专注地完成了最后一刀，然后吹去木鹰表面的碎屑，递给白溪："给你。"
白溪接过木鹰，手指轻轻抚过每一处纹路。这只鹰雕刻得并不精细，但神态逼真，尤其是那双展开的翅膀，仿佛下一秒就会腾空而起。当他翻到鹰的腹部时，突然愣住了——那里刻着一个细小的蝶形图案，与他颈后的胎记一模一样。
"你..."白溪抬头，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
萧景琰收起匕首："这样无论我们在哪里，它都会提醒你，你不是一个人。"
白溪的手微微发抖，将木鹰紧紧攥在掌心。片刻沉默后，他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割下一缕自己的长发。
"你干什么？"萧景琰惊讶地问。
白溪没有回答，而是拉过萧景琰的佩剑，解下剑穗，灵巧地将那缕黑发编入其中。奇异的是，他的发丝中混着几根银白色的头发，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苗疆传说，巫者的头发能保佑佩戴者平安。"白溪将编好的剑穗重新系回剑柄，"这几根银丝...是我的'命线'，能让我感知你的安危。"
萧景琰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他伸手接过佩剑，指尖擦过白溪的手腕，感受到对方脉搏的急促跳动。
篝火噼啪，两人之间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无需言语的理解。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分开行动——白溪随苗疆长老前往祭坛准备仪式，萧景琰则被押送回京受审。三天后血月之夜，他们才会在祭坛重逢，而那很可能就是永别。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白溪突然问，往火堆里添了根柴，"你闯进祭司殿，箭射穿了大祭司的胸膛。"
萧景琰苦笑："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确实那么想过。"白溪拨弄着火堆，"后来在军营，每次赵阔提议拷问我，我都以为你会点头。"
"我差点就点头了。"萧景琰坦诚道，"如果不是看到你的胎记..."
火光照亮两人相似的侧脸线条，同样的高挺鼻梁和分明下颌。若在平常人家，这样的相像定会被人一眼认出是兄弟。但命运弄人，他们一个长在将军府，一个养在深山寨；一个习武从军，一个学巫事神。
"你还记得母亲的样子吗？"萧景琰轻声问。
白溪摇头："我出生不久就被交给大祭司抚养。长老们说，母亲在失去你后终日以泪洗面，没撑过那年冬天。"他顿了顿，"但有时候，在梦里，我能听到她唱歌...一种很温柔的调子..."
萧景琰不由自主地哼起一段旋律，简单而忧伤。白溪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你怎么会...？"
"我不知道。"萧景琰同样惊讶，"这曲子一直在我脑海里，小时候经常梦见，但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白溪的眼中泛起水光："那是苗疆的摇篮曲...母亲一定给你唱过..."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火焰跳动的声响。萧景琰想起父亲——不，是伯父——书房里那幅从不让他触碰的女子画像。现在他明白了，那是伯父对弟弟妻子的怀念，也是对欺骗他多年的愧疚。
"回京后...你打算怎么办？"白溪打破沉默。
萧景琰拾起一根树枝拨弄火堆："先救父亲...不，是伯父。然后查清左相的阴谋。"他抬头看向白溪，"你呢？血月仪式...到底需要做什么？"
白溪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转向火焰："就是一些祭祀流程...念咒语，敲圣鼓...很繁琐，但没什么危险。"
萧景琰眯起眼睛："你在撒谎。"
"我没有—"
"每次你撒谎，右眼会微微眨动。"萧景琰指出，"从我们认识起就这样。"
白溪咬了咬下唇，最终叹了口气："仪式...需要献祭。双生子之一的血与魂。"
萧景琰手中的树枝啪地折断："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白溪平静地说，"圣鼓中封印着二十年前大屠杀的亡魂，只有血脉相连的双生子自愿献祭，才能平息他们的怨气。"
"所以长老们才这么着急找你！"萧景琰猛地站起，"他们是要你去送死！"
白溪仰头看他，火光在眼中跳动："我是山鬼族的祭司，这是我的责任。况且...你还有家人要救，有冤屈要洗清。而我...除了你，这世上我别无牵挂。"
萧景琰胸口剧烈起伏，双手握紧又松开："不，绝对不行。一定有别的方法..."
"没有。"白溪站起身，与萧景琰面对面，"但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活下去。为了我，也为了萧家。"
萧景琰想说些什么，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程大人的声音响起："萧景琰，准备出发了！天亮前我们要赶到驿站。"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萧景琰突然抓住白溪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留下淤青："听着，我一定会回来。血月之夜，等我。"
白溪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火光中显得格外脆弱而美丽："好，我等你。"
帐帘被掀开，程大人带着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了进来："时间到了。"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露出一丝讥讽，"真是感人的兄弟情。"
萧景琰松开手，最后看了白溪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帐篷。他没有回头，因为知道回头只会让离别更加痛苦。
晨雾中，一队骑兵已经整装待发。萧景琰被押上马背，双手绑在前面。当马蹄声响起，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
白溪站在营地边缘，月光与晨曦交织在他身上，如同一幅虚幻的画卷。他举起那只木鹰，轻轻按在胸口。即使隔着这么远，萧景琰也能看清他唇形说的那两个字：
"等你。"
......
十日后，京城。
萧景琰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被推入大理寺的审讯堂。这十天的行程如同噩梦——程大人故意绕远路，让他吃尽苦头；每到一处驿站，都会当众宣读他的"叛国罪状"，引来百姓唾骂。
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此刻眼前的景象带来的冲击——
他的父亲——养育他二十年的萧镇北——跪在堂下，白发散乱，身上血迹斑斑。曾经威风凛凛的镇北将军，如今像个普通囚犯般佝偻着背，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父亲！"萧景琰挣脱押解士兵，扑通跪下。
萧镇北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景琰...你还活着..."
"肃静！"堂上大理寺卿重重拍下惊堂木，"犯人萧景琰，你可知罪？"
萧景琰挺直腰背："下官不知何罪之有！"
"勾结苗疆叛匪，杀害副将赵阔，意图引蛮族入关..."寺卿念着一长串罪状，"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证据何在？"
寺卿示意衙役捧上一个托盘，里面赫然是萧景琰的佩剑——剑穗上还编着白溪的头发。
"这剑上的血经仵作查验，正是赵阔的。而剑穗上这些..."寺卿厌恶地用两根手指挑起那缕头发，"苗疆巫术的象征！萧景琰，你身为朝廷命官，竟与蛮族巫师私通！"
萧镇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地上："犬子冤枉...是赵阔那厮..."
"萧镇北！"寺卿厉声打断，"你自身难保，还敢为逆子狡辩？你萧家世受国恩，却心怀异志，暗中培植党羽，意图不轨！"
萧景琰这才注意到，堂下还跪着十几位与萧家交好的将领和官员，个个戴着枷锁。左相林元辅坐在陪审席上，面带胜利的微笑。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政治清洗。萧景琰突然明白了——西南平叛不过是个幌子，左相真正的目的是借机铲除萧家在军中的势力。
"萧景琰，"寺卿的声音突然放轻，带着诱哄的意味，"若你肯指证你父亲谋反，或可免你一死。"
堂下一片死寂。萧景琰看向父亲，老人对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何来谋反之说？"萧景琰一字一句道，"至于我，杀赵阔是因他违抗军令，擅自调兵屠杀无辜苗民。若这叫叛国，那请问什么才是忠良？"
寺卿脸色铁青："大胆！来人，大刑伺候！"
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萧景琰按倒在地。铁钳夹住他的手指，慢慢收紧。剧痛如潮水般袭来，但萧景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住手！"萧镇北突然暴起，撞开衙役，"要动我儿，先从老夫尸体上踏过去！"
场面一时混乱。左相使了个眼色，一队禁军冲进来，将萧家父子和其他犯人分开押走。
在被拖出大堂前，萧景琰最后看了父亲一眼。老人用口型对他说了三个字：
"活下去。"
......
与此同时，苗疆祭坛。
白溪站在巨大的圣鼓前，手指轻抚鼓面上古老的纹路。这面鼓通体漆黑，足有三人合抱那么大，鼓身刻满神秘的符文。据长老说，这是用千年阴沉木制成，鼓面蒙的是上古异兽的皮。
"准备好了吗？"岩松长老走过来，苍老的声音中带着不忍。
白溪点点头："萧景琰...他安全到达京城了吗？"
"刚收到飞鸽传书，已经入京受审。"岩松叹了口气，"孩子，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们可以找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白溪平静地说，"圣鼓中的怨灵必须由双生子的血来安抚。而萧景琰有他的责任要履行，有家人要保护。"
青叶长老走过来，将一个木碗递给白溪："这是安魂汤，能减轻...痛苦。"
白溪接过碗，却没有立即喝下。他从怀中掏出那只木鹰，轻轻抚摸着翅膀上的蝶形纹路。
"长老，如果我死了...请把这个交给萧景琰。告诉他..."白溪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告诉他，我很高兴遇见他。"
岩松长老别过脸去，不忍再看。青叶长老则泪流满面，颤抖着手抚摸白溪的头发，如同对待即将赴死的亲子。
白溪深吸一口气，将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眩晕。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圣鼓，按照仪式要求跪在鼓前。
"血月升起时，用这把刀划开掌心，让血流进鼓面的凹槽。"赤石长老递上一把骨刀，"然后念诵我教你的咒语...直到..."
直到生命流逝殆尽。这句话赤石没有说出口，但白溪明白。他接过骨刀，安静地等待着血月的到来。
远处，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一轮暗红色的月亮正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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