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的春日来得迟,却终究是来了。宫墙外的柳树抽了新绿,护城河的水漾开细细的波纹,连质子府那荒芜的庭院里,也挣扎着冒出几星怯生生的草芽。
自那日冬宴后,谢无妄与萧玉璃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冬宴上,他依旧寡言,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承受着或明或暗的打量与轻视。是萧玉璃,如同穿花蝴蝶般,一次次“无意”地行至他附近,或与旁人谈笑时将他自然地引入话题,或在他案前驻足,亲自为他布上几箸远在另一端的珍馐,举动间维护之意不言而喻。她做得那般坦荡自然,反倒让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无从下口。
谢无妄心中并非毫无波澜。他清楚地记得,当某国使臣语带讥讽谈及梁国积弱时,萧玉璃是如何巧笑倩兮地将话题引向了临淄新贡的春茶,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那份难堪。她回头看他那一眼,带着狡黠与安抚,像羽毛轻轻搔过他的心尖。
这日,天气晴好,萧玉璃又来了质子府。她换下宫装,着一身利落的胡服,长发束成高马尾,更显得明眸皓齿,英气勃勃。
“整日闷在这府里,骨头都要生锈了。”她笑吟吟地看着廊下看书的谢无妄,“城西马场新来了几匹西域良驹,陪本宫去瞧瞧?”
谢无妄合上书卷,抬眼看她。阳光透过廊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笑容比春日的暖阳还要耀眼几分。他沉默片刻,就在萧玉璃以为他又要如往常般婉拒时,却听他轻声道:“好。”
萧玉璃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马场辽阔,草色初青。西域来的骏马果然神骏,尤其是其中一匹通体雪白、唯有四蹄墨黑的“乌云踏雪”,更是桀骜不驯,马夫都难以近身。
萧玉璃看得眼中放光,跃跃欲试:“就要它了!”
然而,那马野性未驯,萧玉璃刚翻身上马,它便人立而起,长声嘶鸣,险些将她掀落下来。周围侍卫一片惊呼,正要上前,却见一道青色身影已抢先一步。
谢无妄不知何时已策马靠近,在那白马再次发狂前,猛地从自己的马背上探身,精准地抓住了白马的缰绳,同时另一只手稳稳定住萧玉璃的手臂,低喝道:“放松,夹紧马腹!”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萧玉璃下意识地照做。谢无妄就这般一手控着自己的马,一手死死拉住白马的缰绳,两匹马并辔而行,他用自己的力量和技巧,硬生生将那匹躁动的烈马压制、安抚下来。
过程中,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靠近,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她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力量,以及他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将她包裹,取代了最初的惊慌。
待到白马终于平静,打着响鼻,驯服地踏着步子,周围的人才松了口气。
“没事了。”谢无妄松开手,拉开了一点距离,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淡。
萧玉璃却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脸上因刚才的惊险和激动泛着红晕:“谢无妄,你骑马真好!”那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赞叹。
谢无妄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地平线,耳根却微微泛红:“略懂一二。”
自那次之后,萧玉璃来质子府,便时常拉着谢无妄一起去骑马。有时是在宫中专属的马场,有时,则会悄悄溜出城,在更开阔的郊外纵情驰骋。
谢无妄的骑术确实极好,甚至远超临淄那些以弓马娴熟著称的贵族子弟。马背上的他,褪去了平日的沉静与隐忍,多了一份难得的飞扬与洒脱。他会细致地教她如何控制节奏,如何在疾驰中保持平衡,如何与马匹沟通。
在一次只有他们两人的郊外骑行中,萧玉璃尝试策马奔跑得快了些,险些从马鞍上滑落。谢无妄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从自己的马背上腾身,稳稳落在了她的身后,双臂绕过她,接过了缰绳。
“小心。”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马速慢了下来,变成了悠闲的漫步。春风拂过,带来青草和野花的香气。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一种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淌。他就在她身后,气息可闻,体温可感,她的背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
“谢无妄,”萧玉璃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叫你‘无无’好不好?”她的声音带着一点试探,一点撒娇的意味。
谢无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这个称呼……太过亲昵,逾越了礼数,也逾越了他们之间本该存在的界限。
见他沉默,萧玉璃有些失落,却还是鼓足勇气,微微侧过头,目光盈盈地望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那你……叫我璃儿,可好?”
风更轻柔了,远处有鸟雀的啼鸣。谢无妄低头,对上她期待又有些忐忑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如秋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他自己的影子。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喉结微动,良久,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好。”
萧玉璃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比阳光更明媚。她心满意足地转回头,靠在他胸前,感受着身后人骤然加快的心跳,偷偷地笑了。
从那以后,“璃儿”和“无无”便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
他们会并辔而行,在无人的原野上,她会笑着喊他“无无,我们再快一点!”,而他则会无奈又纵容地加快马速,小心护着她。
他们会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休息,她会把宫中带来的精致点心分给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各种趣事,偶尔,会自然地用手帕擦去他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唤一声“无无,你尝尝这个”。
谢无妄的话依旧不多,但他看她的眼神,早已不复最初的疏离与戒备。那里面多了温和,多了纵容,甚至……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他会在她差点滑倒时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的腰,会在她递过点心时,就着她的手咬上一口,然后在她促狭的目光中微微红了耳廓。
“璃儿”这个称呼,他从最初生涩的难以启齿,到后来自然的脱口而出,仿佛只经过了几个春日暖阳的洗礼。
质子府依旧破败,临淄的朝堂依旧暗流涌动,梁国依旧是他回不去的故乡。但因为有了一道明媚的身影,有了一声声清脆的“无无”,谢无妄觉得,这个曾经冰冷压抑的异国,似乎也染上了温暖的色彩。
他并不知道这情感的种子是何时种下,又在何时悄然发芽、抽枝。他只知道,当那双清澈的眼眸含笑望着他,当那声“无无”在耳边响起时,他冰封的心湖,会泛起无法抑制的涟漪。
而这涟漪,正随着每一次的并肩驰骋,每一次的相视而笑,渐渐扩散成一片温柔的波浪,将他紧紧包围。
凡尘的情劫,在春日的马蹄声里,正无声而坚定地加深着它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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