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对春雨而言可能是最难挨的一个夏天。每晚,包裹在湿热的空气中,她都要掰着指头数自己怀孕的时间,试图算清楚还有几日,也算给自己一个想头。
如今她的身子已十分沉重,行走坐卧都不甚方便。万氏身体不好,天天哼哼唧唧地抱怨,而刘五自诩大男人,更不不会舍弃他的尊严在生活的小细节上照料春雨。
有时,在懊热长夜中反复试图挪动自己笨重身躯的春雨都格外佩服娘亲,她居然在爹粗枝大叶的照料下生了好几个孩子!如今肚子里仅此一个已经快把春雨折腾得够呛,她咬牙熬着到了农历八月,本指望天气能转凉,谁知秋老虎更甚。
夜里,春雨浑身难受,想翻身却又使不上劲,翻腾了几下还没翻身却把身旁的刘五吵醒了。
男人对于在炎热的夜晚在熟睡中被弄醒十分气愤,他一下子坐起来,指着春雨吼道:“你折腾够了没有?让不让人睡觉了!”
春雨心中既委屈又愤怒,但她实在不愿此时跟刘五争吵,便咬着牙低声道:“我不舒服,想翻身,你扶我一下。”
说着,她便伸手去够刘五的胳膊,谁知对方正在气头上,一下子将春雨甩开。
春雨往后一倒,闷哼了一声,本能地用手捂住肚子。刘五在夜色中完全没有注意,而是跳到地上指着春雨大骂:“你天天在这里摆什么夫人款?怀孕怎么了?女的谁不怀孕,就你娇贵?天天像个丧门星似的坐在家里,你哪里知道我白天干的活受的累?夜里还搅合的人睡不着,真是晦气,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败家娘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话说得春雨心里的火苗也蹿了上来,可她肚子不舒服,怕连带到孩子,只能低声道:“我也不愿意这样啊,可我身子实在太沉了。”
被扰了清梦的刘五根本听不进去,指天划地的骂春雨,将隔壁屋的万氏也吵醒了,推门进来撑着腰道:“姑奶奶你行行好,你相公在外面忙了一日,好歹让他睡个整觉。”
万氏不来还好,一来更是给刘五火上浇油,他愤愤地指着春雨道:“我花了那么多钱,就娶回来这么个货色,不说帮着家里,还净扯我后腿。事到如今,连个囫囵觉都不让我睡了。”
春雨不再说话,扶着肚子艰难地下床,她清楚自己若再听这母子的话,就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刘五母子就在那里看着春雨笨拙地挪下床,可真当她走到门口时,万氏又颤颤巍巍上来拦住她:“大半夜的,往哪跑?”
春雨低声道:“我去旁边的小屋睡。”
万氏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春雨,没说话,将手松开。
刘五发火发得满头大汗,也不管春雨,自己去盛了碗凉水喝下,翻身上床睡去。
春雨慢慢挪到小屋,艰难地坐在床边,她不停地深呼吸,慢慢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一直在想,这娘俩欺负人。
春雨但凡没有怀孕,手脚灵便,能踢能打,刘五和万氏说话也得掂量掂量。他们瞅着春雨在孕期最艰难的时候可着劲欺负她,就是仗着她爹娘不在了、她本人又行动不便。
虽然婚后很快就明白自己嫁了什么男人,春雨还是心里发冷。无论如何她怀的是刘家的孩子,可这母子俩却往死里折腾她。
春雨艰难地在床上躺平,觉得孩子正挤压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初秋时节,连蝉鸣都听不到,万籁俱寂,春雨却睡不着。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却一刻不停地想着,以后她必须打起精神来对付刘家母子了。
次日,刘家的气氛十分压抑。
刘五昨夜发了一顿火,后来也没睡着。吃饭时便摔摔打打发脾气,春雨一言不发吃自己的,万氏心疼儿子受委屈,时不时笑眯眯地跟他说话,可惜刘五最后都臭着一张脸。
饭后,刘五直接回床上,被子一盖,补眠去也。万氏和春雨收拾桌子,她本就看春雨不顺眼,见对方让儿子不痛快了一晚上,自然也要拿话刺她。可惜万氏自上次生病之后身体大不如前,手上嘴上忙了半天,反而呼哧带喘地先坐下了。
春雨收拾好家务本想去小屋歇会,刚抬脚便听到万氏在后面喊道:“若换了我啊,把相公气病了没法干活,我可不好意思心安理得地在家歇着,怎么也得出去照料照料地里。”
春雨回头一瞥,轻飘飘地道:“那您快去吧,娘,别耽搁了。”
万氏眉毛一竖:“好好好,原来这家与你无干,你就只顾张嘴吃就行了,是吧?”
这话倒提醒了春雨,刘家仅剩的那几棵柑橘树刚结了果,她得去看看刘五有没有把果子都收回来。天气闷热,若掉地上再碰上雨天烂了的话,那可真让人肉痛。因此,她也不与万氏争辩,背上筐便出了门。
果然,一到地方春雨便看到黄澄澄的果实挂在枝头,她叹了口气,随手捡一根长木棍,伸手试图将果子打落在地。
好不容易把低处的果子打落,高处的须得爬上树,春雨现在这身子是肯定不能的。她小心翼翼跪在地上,扶着腰将果子捡起装筐,打算回去让刘五去摘高处的。
将装的半满的筐背起来,春雨回去时又顺路去刘家田里看了看,果不其然,刚播种的菘菜许多还歪歪斜斜,土翻的也不好。
也不怪刘五爹死后刘家渐渐地就不行了,刘五这人做事粗心大意又爱糊弄,只要能凑合就不用心,家里果树田地照料的都不精心,该赚的钱也赚不到。春雨一家人都是干活利索又细心的性子,看见刘五这粗糙的农活真是不惯。她叹了口气,放下筐进到田里,艰难地将歪歪斜斜的菜苗扶正,土拍严实些。
时辰已近正午,天半阴不阳,空气又湿又沉闷。春雨已经尽量放慢动作,汗水还是滴滴答答地落到田里。
突然,一阵剧痛自下身传来,春雨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一下子扑倒在田里,大口喘着粗气。熬过最初那一瞬,春雨立刻明白了,她平日从未这么痛过,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莫不是孩子要来了?
糟了,偏偏是在这时候。春雨想把身子撑起来,可如今肚腹的剧痛牵连着她的全身上下,她张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十分微弱。
这样可不行,刘家这边本来就少有人经过,若不赶紧想办法呼救,可真要交代在这了。
春雨向前爬了一下,立刻痛得掉下泪来,她知道不能这样压着肚子,便使出吃奶的力气翻过身来。她仰面朝天躺在田地里,先叫婆婆和丈夫,又不抱希望的唤她的邻居阿云,指望着他们有谁就在附近,能拉自己一把。
可春雨哪怕扯着嗓子嘶吼,发出的声音也不过是正常说话的音量,她反反复复喊了好几遍,最终绝望地发现可能自己真的要生在田里了。
春雨是个能吃苦的人,可生孩子的痛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她第一次惶恐起来,感觉自己从肚腹往下都要被撕扯开来。她的皮、肉、骨头都正在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扯着、拽着,脱离本应该在的位置。
冷汗打湿了春雨的衣服,剧痛折磨的她快要昏过去,只能咬紧牙关,手指深深地陷进深褐色的泥土中抓啊挠啊,血丝从她的指甲里缓缓渗出。
娘,若是娘还在,一定不会是这样。春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
哪怕她的娘又瘦又矮,胆子又小,有时候还稀里糊涂的,可春雨知道,哪怕如此,她也一定不会让春雨陷入眼前的绝境。
她想起了最后一次与娘见面时,对方那翻涌着万千情绪的双眼。她此刻终于明白了些许,娘的心里都是愧疚与担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儿未来要承受的,可她却只能不受控地走向死亡,无法去向那个捉摸不定的未来,去牵住女儿的手,去跟她说一句“别怕,娘在这儿”。
汗水混着泪水顺着春雨的太阳穴落下,渗入泥土中。
春雨不是没有用力,没有呼喊,也不是没有想方设法自救,可她面对的是生育这可怕的、曾吞噬过无数女人生命的一关。
巨大的痛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春雨,在几近昏厥的瞬间,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姐姐。
被痛苦折磨的麻木了的春雨试着转动脑袋,谁在叫她啊?
这世界上谁会叫她姐姐呢?
被汗水和泪水模糊的视野中,一个孩子的脸出现了。
好可怜的小孩,下巴瘦成一个尖,脸色煞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地从他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掉在春雨的身上、脸上。
雪琅的心都快停下来了,但他也无比庆幸自己今日和石头一同出来时多了点心眼,多走几步拐到刘家查看姐姐的情况。否则...否则,姐姐会不会就一直这样独自躺在地上?
看到春雨的眼神略微清醒,雪琅大声叫道:“姐姐!姐姐!你要生了吗!”
春雨艰难地点点头,用口型道:“快去喊人。”
雪琅慌乱地都快找不到自己的手脚了,他抖着腿站起来。远处,石头张着嘴呆站着,也被吓坏了。
雪琅扯着嗓子用嘶哑的声音对石头喊道:“快去找我姐夫,让他们赶紧找稳婆,然后带人过来接我姐姐!她走不了路!”
石头虽然被吓到了,但也算反应快,愣了片刻,转身拔腿就跑。
还好,雪琅来了,那还有希望。春雨下意识地轻轻摸了一下肚子,下一秒剧痛就让她忍不住哭喊出来。
雪琅又跑了回来,跪在地上,附下身来,牙齿因为恐惧而咯咯作响:“我让石头去喊刘家人了,姐姐,你别怕,我扶你起来。”
说着,他就要搬春雨的肩膀。这一动,刺激的春雨觉得身体要断成两截,登时发出凄厉的惨叫。
“姐姐!”雪琅不知所措地撑住春雨,让她尽量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自己,却也一动都不敢动。
“姐姐,你要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雪琅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姐姐你别急,我们马上就来救你。姐姐,你再等一等!求你了!”
春雨已经说不出话来,但她感到身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蔓延开来。如果是血的话,雪琅可得吓坏了......
春雨抬起头,试图看清楚雪琅。这孩子的脸长得挺好看,但此刻他的五官也因为恐惧和紧张而扭曲变形。
远处似乎有人声传来,春雨看到雪琅回头,然后一脸激动地转头对自己道:“他们来了!姐姐!”
春雨扣着雪琅的脖子压下他的脑袋,在他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咱们家后门左手边...第二棵歪脖子树下面,往深里挖...有个咸菜坛子...里面放着一个荷包...那是..那是当年娘捡到你的时候,夹在你的包裹里面的......”
春雨害怕自己挺不过这一次,决定把雪琅的身世交代给他。若自己真的不在了,雪琅寻着线索或许能找到自己的亲人,总胜过孤家寡人一个。
雪琅瞪着眼睛看春雨,她也顾不得许多,继续道:“你是娘在外面捡到的...若、若我不在了,你不要、不要觉得自己成了孤儿,你、你有爹有娘,你去找他们。咱爹娘虽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可这些年,待你也是实心实意的...你、你心里莫要怨他们...”
雪琅的反应却意外的平静,他甚至没有接春雨的话,而是对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刘五喊道:“姐夫,姐姐动弹不了,搬她的时候一定要轻一些!”
春雨用仅剩的力气抓住雪琅的手腕:“你答应我,别怨爹娘!也、也别伤心,咱们从来都是...一家人。”
雪琅秀气的眉毛蹙起来:“我早就知道了!”
这话如霹雳一般劈在春雨心中,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弟弟。
雪琅咬了咬嘴唇,赶在刘五来之前最后一刻道:“你们从小到大说话的时候哪里避过我?我三岁的时候就能听懂大人说话了!再者,就算你们不说,村子里七大姑八大姨哪有不说的?我早就知道了。”
春雨张着嘴看着雪琅,一时有些无措。雪琅抹了抹眼睛,小心翼翼替春雨拨开额头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快别罗嗦了,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刘五忙中生智,叫了邻居拉了个平日运草料的木板车来,几个人将春雨放到木板上,邻居和刘五在前面拉扯,雪琅在后面扶着跟车。
再往后的十年、二十年,无论经历了多少险境和困苦,雪琅似乎也没有像姐姐生孩子那天那般恐惧。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双腿打颤、魂飞魄散却还得咬牙坚持着。
姐姐流血了,众人一路走,姐姐的血便一路往下滴。那细小的血迹落在地上,又被众人踩过,形成了一道痕迹。雪琅紧盯着这血色的痕迹,它像是诡异的路标,指引着他紧跟在姐姐身后。
就像曾经无数次的那样,姐姐牵着他的手,穿过山麓,穿过溪流,穿过无尽的原野。
姐姐,这一次,我们是不是要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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