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肆无忌惮地在苦萍村肆虐了几个月,终于在入夏时有了退去的迹象。并不是这个贫穷的小村落终于等来了朝廷的福音,而是苦萍村里扛不住的村民死了一大圈,时疫终于发展到了传无可传的底部。
这次瘟疫带走了苦萍村近一半人,可并不妨碍大地主田里招人做工。甚至因为少了一批青壮年,像雪琅这样的半大孩子也被招过去充数。
雪琅吭哧吭哧从早埋头干到晚,终于到了结工钱的时候,他一脸憧憬地排在队中。
雪琅瘦了一大圈,旧布褂露出的胸口能看到清晰的肋骨,白皙的肤色因为日日在大太阳底下劳作也暗淡了许多,自他降生便伴随的那个古怪图案也随之变得不那么明显了。好不容易排到他,放饭的人给了两块饼夹着一些腌菜。
雪琅皱起眉头,不满地道:“不是说好了三块吗?”
放饭的人连头都不抬:“上面吩咐的,别来问我。”
雪琅登时来了脾气,伸手就要去揪那人衣领:“你敢糊弄老子?”
几个刚领完饭的人连忙拦着他,息事宁人。
雪琅一甩手,大声道:“横竖没短了你们的,倒替我大度上了是吧?”
这时,一个监工走来怒喝道:“吵什么吵?”
雪琅愤愤不平:“说好了完工给三个饼,放饭的只给两个,我问他他还不理人!”
监工踱着步走来,伸手量了量雪琅那刚到他肩膀的身高,笑了:“是啊,说的好好的,一个壮年工给三个饼。你这个头、这身量,干得活能跟一个壮年汉子比?”
雪琅一时语塞,但气势上一定也不肯输人:“反正我的活一点没少干!”
监工一把拎起雪琅的领子:“要我说,你这小身板领一块饼就足够了,小兔崽子,给你两张饼已经是老爷心善,你还敢在这胡搅蛮缠?”
雪琅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明知对方是欺负人,却又无力反抗。
和雪琅搭伙来做工的石头和石头大哥都急得直喊:“快别闹了,有吃的就挺好,别跟人家置气啦!”
雪琅听到这话,眼珠子转了转,垂下眼皮,松开手不闹腾了。
监工看雪琅服软,得意一笑:“有种你明日就别来。”
雪琅垂头沉默片刻,仰头一笑:“大叔你别这么说,这活我可爱干了,哪能不来呢?”
虽说瘦削,雪琅长得还是很体面的,如此造作一笑,倒也能让人火灭了三分。
监工冷笑一声,一挥手把雪琅连人带吃的甩在地上:“滚吧!”
雪琅狼狈地爬起来,手指深深插进土里,咬咬牙捡起饼,把上面的灰尘拍掉,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日天黑的晚,雪琅迎着夕阳走在大路上,边走边啃完一块饼,把另一块饼贴身藏好。
对面来了两个兵丁,嬉笑着同雪琅打招呼:“小仲,又去哪里滚泥地了?”
雪琅咧嘴一笑:“给黄大老爷干活去了。”
那两人嘿嘿一笑:“听说黄大老爷有个闺女长得漂亮得很,你这小白脸回来努努力,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也能当半个土财主喽。”
雪琅冷笑道:“黄大老爷没把我下锅炖了就算不错了。”
那两个兵丁严肃起来:“话可不能乱说。”
毕竟,近几年收成太差,肉也是稀罕物,附近几个县的大官大地主都有采购人菜的传闻。
雪琅撇撇嘴,转移了话题,笑着道:“两位好大哥,好歹你们在县里走动时帮我看着,若有什么活能干,劳烦知会小弟一声。”
二人相视一笑,指了指自己焦黄干瘦的脸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日子又好过到哪里去呢?如今各地都有叛乱,若咱们这儿明日打起仗来,老哥我也是有去无回喽。”
雪琅听了也是轻轻叹了口气,才道:“大伙日子都不好过,我也懂。可两位大哥,咱们认识这么久,你们也知道。我姐嫁人了,爹娘都没了,家里就剩我一个,日子实在不好过。若小弟我能有一口饭吃,那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在两位大哥面前张这个嘴。”
那二人自然知道雪琅家里的事,听闻此言也是唏嘘不已,劝了劝雪琅,答应帮他在县里打听着。
与那二人分开后,雪琅继续往家走,路上遇到了燕儿姐,二人打了声招呼。燕儿问他这几日可吃上饭了,雪琅点点头,谢过燕儿便往回走,却又被对方叫住。
“雪琅,你姐大概什么时候生?”燕儿问道。
“算的是八月。”
燕儿道:“哎哟,这可真是快了。仲兄弟,你这几日有空往我家跑一趟。我那当家的留下来的旧衣裳,我这几日已经给改成了小衣服,回来你拿去给你姐姐用。”
燕儿的丈夫和小女儿都没熬过这次瘟疫,留下了燕儿姐和她的大儿子。
雪琅知道她与春雨要好,真诚地道:“谢谢燕儿姐,你若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只管叫我去。”
“嗯。”燕儿想了想又道,“你姐姐生之前,多跟她说些好事,别惹她心烦。”
雪琅点点头,二人作别。
雪琅又走了一会,踩着最后的暮色回到了雪洞一样的家。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也懒得收拾,直接一下子把自己甩在床板上。
疲惫不堪,眼皮沉重,雪琅盯着虚空,突然想起来怀里还有一块饼,又强撑着起来找了个地方放好,这是他明天的干粮。
唉,天气渐热,吃食也有些放不住了。
重新躺回床上,雪琅有些无措地在床板上滑动了两下胳膊,再度确认这张床只剩他自己这个事实。
明明一年多前他们一家四口还热热闹闹第生活在一起,只是一切随着姐姐的出嫁全变了。
年初的大瘟疫先是诡异地带走了身体素来强壮的爹,而向来柔弱的娘却意外地坚持了下来。可惜,穆氏也只比压制了自己半辈子的丈夫多活了半个月。
那时,雪琅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爹的后事。偏赶着这个多事之秋,娘的老毛病犯了,又独自一人跑到野外去。待雪琅好不容易找到她时,这个常年身体虚弱的女人终究还是染上了疫病。回家没几日,她也沉默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雪琅哭完爹又接着哭娘,但哭出多少眼泪都没法子解决严峻的现实——他们家本就没几个钱,如今怎么给两位长辈办后事呢?
雪琅咬着牙在村里借了一圈钱,却空手而归。有的人家自己忙丧事都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管他?有的家一进门比仲家还光,甚至有的人都衣不蔽体,对雪琅的困难也是无能为力。
在雪琅走投无路几乎要狠狠心卖掉自己的时候,还是春雨那边伸出了援手。
雪琅一开始是打算瞒着春雨的,怕她情况特殊受不住这刺激,不知道是谁多嘴多舌把爹娘相继离世的信传给她。
雪琅不知道姐姐是如何面对并承受了这一切,只是一天清晨,刘家的邻居,那个叫阿云的女人敲开了仲家房门,交给雪琅一些钱,替春雨传话让他拿着这些钱凑一凑,尽量替爹娘把后事办好。
阿云说着话,雪琅就那样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铜板,就那样看着。
阿云看眼前这小孩像颗打蔫的小白菜,又想起自己刚才离开刘家时春雨那张憔悴得吓人的脸,心里颇不是滋味,劝道:“如今只有你能跟你姐姐相依为命,若你再不好好的,你让春雨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雪琅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毕竟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几个月来连续的巨大冲击已经让他有些麻木了。
阿云提醒他:“你若是撑不起仲家,你姐以后在她汉子家里的日子更是不知要难过成什么样子呢!”
这提醒了雪琅,他不由得点头,扯了扯干涩的嘴唇:“是,没错。”
阿云自己也一堆事,她拍了拍小孩的肩膀,转身离去。
雪琅仍站在原地,他看着手中那不多的铜板,看了许久,将它们死死握紧。雪琅就这样不断加大手中的力量,用力到骨节发白,简直像是要用这把铜钱刺破自己的皮肤一般。
外人不明白,可雪琅太清楚了,哪怕是这点钱,都是姐姐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受了多少委屈才凑出来的。他少有地自责起来,痛恨自己的无能,让他和姐姐身处这般窘境。
“我不要这样,绝对不要这样。”雪琅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许下什么诺言。
有了春雨的支援,再加上雪琅把家里搜刮了一遍,能卖的东西都卖掉,又跑去拜托了相熟的狐朋狗友帮忙,总算勉强安葬了爹娘。
自那以后,雪琅就正式成了一个孤儿,每日在四壁空空的家中出出进进,到处跑来跑去讨生活。他不是不能找春雨,他只是不想再给姐姐增添负担了。
这三个月的日子过得飞快,所有的事都积压在一起。
雪琅摊开四肢,想睡又睡不着,脑子转得飞快,不停地考虑着到哪里弄吃的,如何找一份相对稳定的活干。
雪琅不是没想过去拜见章大人,但因为从年前旧开始的瘟疫,城里对出入人口查得很严,雪琅已经许久没见过他了。
无论如何,再过些日子,等城里管得松动些,他还是得厚着脸皮去求见章大人一次。雪琅下定决心,翻身睡过去。
次日,又是一日辛苦的劳作。雪琅这回学老实了,乖乖领了两张饼,没一句抱怨的。回家的路上,他拐去了村里里的墓地。
这儿原本只是一块偏僻的空地,只因这段时间离世的村民实在太多,才将此处划作坟地。
雪琅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爹娘墓前已经坐着一个人。
爹娘墓前放了几块粗点心,一旁的春雨肚子大了起来,她有些费力地靠坐在爹娘墓地那堪称简陋的木制墓碑前,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雪琅赶紧过去:“姐姐!”
春雨抬起头向他微笑,却吓了雪琅一跳。
不知何时,姐姐的脸似乎变样了,变得有些奇怪。以前的她虽然也瘦,但脸还是有肉的,脸型是线条流畅的瓜子脸,可如今她的脸几乎没有肉,双颊凹陷,可整张脸又有些莫名的浮肿,显得格外憔悴。
雪琅被这令人担忧的变化吓到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春雨问道:“你这是从黄老爷那边过来的?”
“嗯!”雪琅应了一声,坐在春雨身旁,从怀里掏出饼子,“姐姐,还热乎着,吃吧。”
春雨把饼推回去:“我不饿,你收着吧。”
雪琅显然不信:“你看你瘦的,还怀着娃娃,怎么能不饿呢,快吃吧!”
春雨摇摇头:“你放心,刘五跟他娘就是饿着我也不会饿着他们孙子的。唉,说来好笑,他们怎么知道是男是女呢?”
春雨的话提醒了雪琅,便问道:“万老娘怎么样了?”
说来奇怪,这次瘟疫孕妇春雨没被传染,要出门干活的刘五没被传染,却偏偏是日日守在家中的万氏被染上了。
因为此事,刘家乱了几日,而后一家之主刘五拍板,孩子最重要,春雨挪到小院西边一间平日放杂物的房间独住,他则仍留在大屋照顾娘亲。
话虽如此,刘五也没让老婆闲着,春雨还是要负责每日将娘俩脱焕下来的衣裳、用过的布条巾帕之物及时洗煮晾晒。
饶是如此,春雨仍十分乐意。晚上能安安静静在杂物间临时搭的小床上入睡,既不必守着刘五也不用听万氏的唠叨已令她十分满足,宁可多做些活,每日挺着肚子洗洗涮涮也没有怨言。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万氏硬是熬了过来。可她毕竟年纪大,又经过这场恶病,身子大不如前,日常饮食起居反倒要用人。
但随着瘟疫逐渐退去,刘五仍需下地干活,所以照料万氏的担子又有一大半落在春雨肩膀上。
春雨这孩子怀的可以说从头到尾没有一日省心过,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见春雨不吃饼,雪琅想了想,有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摸出几个果子:“这个怎么样?”
也许是从小养成的警觉性,雪琅即便在干活、走路、发呆的时候眼睛也是时刻观察着周围。这不,回家路上就顺手摘了些果子,虽不能果腹,打打牙祭也是好的。
春雨笑着接过来,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舌尖迸开,清爽中有些酸涩的味道确实把心口那股恶心劲压下去不少。春雨闭着眼咀嚼着果肉:“好吃。”
雪琅也笑了,转头在爹娘的墓碑前放了两颗果子,然后,姐弟二人就在爹娘的墓前你一颗我一颗地将剩下的果子分食干净。
吃完,春雨拍拍手,转头打量了雪琅一番,扯着他破烂的褂子让他起身转了一圈:“看你这衣裳破的,回去的时候顺道往家里一趟,你把衣裳换下来,我带回去给你收拾收拾。”
雪琅一昂头:“这些针线活还用你来?我自己不会?”
说着,他声音渐次低下去:“就是最近没那功夫弄,今晚我回去就补好。”
春雨抬头打量雪琅,她也不全为了看雪琅那破褂子。半大孩子在她面前虚张声势,可他那着实有些清晰的肋骨却不会骗人。
“好,那你可别忘了,今日就把衣服收拾好。也到时候了,走,咱们回去吧,你跟我往刘家一趟。”
姐弟二人起身,将爹娘墓前的点心和果子收起来,他们可不舍得把贡品留在这便宜了附近的耗子。
春雨把自己带来的粗点心塞给雪琅,自己则拿着那两颗果子一边走一边吃。如今春雨肚子大了,走得自然也慢,雪琅就慢慢地跟着她。
春雨现在的身形着实有些吓人,她四肢干瘦,肚子却凸了一大块出来。雪琅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却有些不敢看春雨的肚子。他偶尔甚至会怀疑,这个憔悴不堪的女人真的是他的姐姐吗?
因为姐姐不应当是这样的。
虽然以前的生活也难过,可姐姐是轻盈的、快乐的、充满力量的,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生活折磨成这副样子。
雪琅握紧拳头,他不该这样想,可又不住地这样想。而这样的思绪最终只会导向一件事,就是雪琅加倍地憎恨自己的无能。但凡他有一点办法,姐姐的日子也会比现在好过一些。
就这样,姐弟二人各自想着心事,来到了刘家门外。春雨向雪琅点了点头,对方意会,熟练地躲到院门外,春雨便进了屋。
刘五母子很不待见雪琅,尤其是在仲福和穆氏去世之后,他俩不知敲打过春雨几次,让她少带自己的弟弟跑来刘家登堂入室、蹭吃蹭喝。
春雨进屋有一阵子才出来,她悄悄凑到门口,雪琅也凑过来,春雨赶忙将布包的几块干粮塞给他,然后跟推了雪琅一下,便慌慌张张地回去了。
雪琅扭头就走,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首望去,春雨果然还靠在刘家正屋门口。天色渐暗,雪琅看不清她的面孔,却知道她一定还在望着自己。
雪琅不敢招手,他倒不怕刘五和万氏,但他很清楚自己每次跟春雨见面之后,姐姐在相公婆婆面前总要被训斥一番,甚至还被穿小鞋,因此他不愿惹事,转头就走。
雪琅回到空荡荡的家中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他将春雨给他的干粮藏好,独自走到门口坐下。他不禁想起曾经的家,虽然日子也过得乱七八糟,但那时候有爹、有娘、有姐姐,夜里哪怕一家人各忙各的不说话,也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可现在回到家,迎接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雪琅眨巴着眼睛,望着远处与田野相接的星空,一个古怪的问题第一次在他的心中萌芽:他们为什么会过这种苦日子?他从来没做过坏事,从不伤天害理,对周围的人都是能帮则帮,他到底哪里做错了?怎么就过不了好日子?
为什么?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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