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日的太阳升起,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仲福像没事人一样洗了把脸等饭上桌,穆氏在灶台前忙碌着,春雨默默地出去打水,雪琅依旧没心没肺地趴在地上玩干草。
穆氏煮好粥,热了饼子,都端到桌上。等仲福动筷子,她才抱着雪琅坐下,回头向春雨使了个眼色。
方才一直在旁的春雨小心翼翼地靠到桌边,观察着她爹的脸色,见对方没有要继续发火的趋势,才端起碗喝粥,一面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仲福浑不在意,只是让穆氏给雪琅的那一份粥里加些羊奶,一面说着今天要干的活。
仲家那几亩薄田的稻谷都已经收回来了,早饭后,一家人就在门前的空地上把谷子都摊开晾晒。干完这些后,日头已经高升。仲福和穆氏嘱咐春雨看好这些稻谷,便动身往地主家田里去了。地主家的田比整个苦萍村还大,秋收时节缺人手,所以像仲家夫妇这样忙完自己家的农活,便会去地主田里做些短工,补贴家用。
爹娘走后,春雨把家里收拾干净,领着雪琅走到门口晒太阳。看见今日天气那么好,一天之内谷子就能晒完,春雨心情也好了许多。
晒了会太阳觉得身上舒服了不少,春雨拿着耙子把门口的谷物翻动了一遍,然后满意地带着雪琅回屋里继续编娘亲没编完的小筐。
虽然没有娘会的花样多,手劲也不够大,但一些基础的样式春雨还是会的,只是编得慢些。
春雨埋头干活,雪琅守在一旁,拿着几根草玩得十分开心,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怪话。
春雨对雪琅的童言稚语并不感兴趣,专心手头的活,偶尔搭腔一两句。雪琅倒是不在意,春雨肯理他,他就高兴的要命。春
雨懒得回答他,他便兴致勃勃地自己跟自己说得有来有回。
春雨手上忙着,仍时不时看一眼雪琅,确保小家伙没有到处乱跑。
爹娘当初说收养雪琅是为了将来撑起仲家,可雪琅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呢?他现在连坐都坐不稳!
春雨仰头思考了一下,不会等到雪琅像爹一样能承担大部分农活的时候,她已经变成老太婆了吧?
一只小手啪地一声打在春雨膝盖上,虽没什么力道,还是吓了她一跳。
“又要做什么?”春雨不耐烦地问雪琅。
只见小家伙把草扔到地上,向春雨伸出短短的胖胳膊,甜甜地道:“抱抱!抱抱!”
春雨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放下竹筐,认命地将雪琅抱在怀里,敷衍地拍打着。
她再次确信,这家伙是被派来专门折磨她的!
雪琅没一会便睡着了,春雨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自己坐在床边,觉得眼皮子也有些沉重。
昨日从下午闹到晚上,夜里春雨满腹心事,也几乎没睡。可能是被雪琅传染的,她现在困劲上来了。
春雨的脑袋点了点,终于抵不过睡魔的侵袭,歪倒在雪琅旁边睡着了。
只是她这一觉睡得并不沉,梦里翻来覆去总觉得心里有事,总想醒过来,可眼皮像沾了胶,怎么都睁不开。
正睡着,忽然觉得有点冷,春雨迷迷糊糊想着自己是不是没盖被子。翻了个身,又想起来爹娘还在外面干活,而她自己也有活...不好!
春雨从床上弹起来,跌跌撞撞跑到门口,只见外面阴云密布,变天了!
怪不得她睡着了都觉得冷,这秋风一阵一阵的。
糟了,这天色、这风,这是马上要下雨啊!
春雨转身在屋里搜刮了一遍,把能找到的箩筐和簸箕都搬出来,接着便手忙脚乱地冲出去收起外面晾晒的稻谷。
春雨心脏怦怦跳,干活的手一直在发抖,她满脑子只有“完了”这两个大字。
夏秋之交的雨说下就下,若她收拾不完,让雨浇坏了这些谷子,爹真的会打死她的!
天色越来越阴沉,像一块兜不住水的抹布,原本安安静静的树枝在秋风的吹拂下摇摆不休。春雨则像只忙碌的小蚂蚁,在地上乱窜,拼了命想赶在下雨前把粮食都收回屋。
待春雨收了三分之二,脸红扑扑的直冒热气,一滴雨水啪嗒一声落到了地面上。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告诉自己别慌,肯定能弄完,一面在细细的小雨中加快动作。
春雨忙得脚打后脑勺,终于赶在雨彻底下大之前拯救了所有的稻谷。她心满意足地站在地中间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又抹了一把脸,也不知道这是汗水还是雨水。
正打算把湿透的衣服换了,春雨惊觉早上洗的衣服还挂在外面,连忙又冲到大雨中把衣服收了回来。
雨一直下着,临近傍晚,爹娘终于回来了。春雨连忙凑上去邀功,把自己如何拯救稻谷的事情告诉爹娘。
仲福和穆氏正忙着算账,他俩总觉得今天工头发的工钱不太对,也没心思听春雨邀功,只是敷衍了两句便收拾起屋里的稻谷,一面继续算工钱。
春雨跟在爹娘屁股后面试探了好几次,也没能吸引到他们的注意。意识到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夸奖,有些失落。
这时,仲福从怀里掏出一块米糕丢给春雨,她惊喜地接过来尝了一口,还是甜丝丝的,顿时把其它的抛诸脑后,专心致志吃起东西来。
或许是肚里有了米糕打底,也或许避开了一场打,春雨夜里睡得格外熟,只是第二天一起床,便觉得鼻塞头痛,昏昏沉沉没什么力气。
娘已经做好了饭,混着野菜的粗粮稀粥的香气平日里足以勾得春雨肚里的馋虫大动,可今天她脑袋里好像被人系了一块秤砣,顺着脑袋一直坠进胃里,不但脑袋痛,胸口更是一阵阵作呕。
雪琅醒得也早,习惯性地往春雨背上爬,但春雨这次可受不住他的身板,往旁边一歪,两人一起栽倒在床上。
仲福背对着他们吃饭,听到声响只以为是姐弟二人打闹,便头也不回地喊道:“别欺负你弟弟,他才多大?都老实些!”
春雨回了一句“没有”,她以为自己是照常说话,实则声音有气无力,爹娘根本就没听见。
还是穆氏收拾好灶台,看女儿还趴在床上,雪琅也在一旁紧贴着她的后背,便走过去看她。
一看春雨那张脸,穆氏便猜出来她大约是病了,伸手摸她的额头:“难受吗?”
病中总会有些委屈,春雨抬眼看着娘亲,瘪着嘴点了点头:“头疼。”
穆氏收回手,皱着眉道:“哎哟,你这是发热呀,许是昨日着凉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让春雨躺好,给她盖上被子,又把雪琅从床上抱下来,不许他去烦女儿。
穆氏抱着雪琅跟仲福说道:“当家的,姑娘病了。”
仲福不耐烦地放下碗,走到床前摸了一把春雨的脑门:“发热了,你去给她烧点热水喝,睡一觉便好了。”
穆氏踟蹰了一下,问道:“要不要去郎中那里抓点药?”
仲福烦躁地挥手:“哪里就那么娇贵了?谁没有受过风寒?不都是睡一觉就好了嘛!一点点小事,还得抓药,浪费那个钱做什么?行了行了,快去烧水!”
穆氏无奈放下雪琅,递给他小半块饼子,让他坐在门口吃,自己则去烧水。
雪琅倒也乖,默默地把饼子吃了个精光。
穆氏烧好了水,舀了一脸盆,洗了一块热布巾,又盛了一碗热水,一齐送到床边,看春雨小口喝了热水,再把热布巾盖在她脑门上,扶她躺下。
“怎么样?受得住吗?”穆氏轻声问道。
春雨勉强睁开眼,话在舌尖滚了两个来回,只是说:“好多了,没什么大事,你们快去忙。”
他们还要出去帮工,秋收就这几天,能赚点小钱的日子也就这几天,得抓紧。
穆氏摸着女儿发烫的脸颊,眉头紧皱。可仲福已经走到门口,不耐烦地催促她。
穆氏叹了口气,叮嘱道:“锅里还有热水,难受了就多喝点,等我跟你爹回来带吃的给你。”
春雨乖乖地点头,目送爹娘出了门。接着,她转过头,看着头顶破败的屋顶。
雪琅从刚才一直坐在门口眼巴巴地往床上看,现下他扶着门边站起来,慢慢朝床这边走来,嘴里唤着“姐姐”。
春雨浑身都疼,像块死肉一样蜷在床上,哪里还有力气回应他?
雪琅手脚灵活,又爬到床上,用手去碰春雨发热的脸,又拍她的肩膀,还以为春雨还在跟他玩耍。
春雨全身皮肉都仿佛要裂开,被雪琅闹了两下,烦躁不堪。她用尽全身力气甩开雪琅的手,勉强道:“我都快死了,管不了你了,快放过我吧。”
这次雪琅倒像是听明白了,他停下来,跪坐在春雨身侧对着她发起呆来。
春雨脸埋在床上,只想自己一人静静躺会儿,头也不回地对雪琅道:“一边去,自己找个地方呆着。”
雪琅十分听话,立刻从床上爬下去。他回头看看床上半死不活的春雨,愣了一会,想起她的命令,便爬到仲福常坐的板凳上坐好,继续认真地望着春雨。
春雨没力气管雪琅,在风寒的折磨下,她满头冷汗,还时不时打摆子。她咬紧牙关,死死揪住被角。不是她能忍耐,而是她怕自己叫出来痛苦会反而会成倍地放大。
春雨在这样的折磨下慢慢失去意识,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黑暗中,无数诡异的线条纵横密布,像蜘蛛成精后织的网,让她无处可逃。
不知睡了多久,春雨隐隐听到窗外有雨声,紧接着一个孩子的啼哭声把她从无尽的睡眠中唤醒。她撑起沉重的眼皮,随手抹了一下额头,水淋淋的,连眼睛都被汗水糊住了。
孩子凄楚的哭声依然在房中飘荡,春雨又擦了一遍脸上的汗水,勉强撑开浮肿的眼皮看去,却见雪琅正站在地下,对着她嚎啕大哭。
雪琅从小就不是个爱哭闹的孩子,似乎只要填饱肚子,不挨饿受冻,还能跟在姐姐屁股后面便足以安抚他。
可现在的雪琅像是被什么吓破了胆,就那样站着,短短的胳膊散开,小小的手握成拳头,哭得满脸是泪,平日里白嫩的脸颊也一片通红。他仿佛又回到了婴儿时期,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说,只是死命地嚎啕大哭来发泄内心的恐惧和悲伤。
春雨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哭成这样的雪琅了,他小小一个,哭得身子都有些摇摆,嘴巴张开的样子像是要把他那稚嫩的灵魂从他的身躯中呕出来。
不知怎地,春雨的心也揪了一下子,她勉强撑起身子:“别哭啦,谁又欺负你了?”
雪琅张开红肿的双眼,向春雨伸出手,嚎哭着:“姐姐不要死,不要不要我......”
春雨并不知道,自己当时无心的一句“死”,让年幼的雪琅陷入到怎样的黑暗之中。
他爹养了他却从不照顾他,他娘也是有心无力,所以对于小雪琅来说,一直负责照顾看管他的春雨就是他那小小世界中心最重要的人。
从方才到现在,雪琅一直乖乖坐着等着,却怎么也等不到春雨睁开眼。他虽对这个世界尚且懵懂,却已经隐约体会到“死”这个字背后的含义。
雪琅紧张起来,开始小声叫“姐姐”。春雨睡在床上无动于衷,他便大着胆子大胜叫她,却仍得不到一丝回应。
对于幼小的他而言,这湫隘寒酸的茅草发也显得极大。一派寂静中,平日里是他依靠的姐姐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雪琅从凳子上跳下来,专注地看着姐姐,期待着她马上醒来,对他大呼小叫也无所谓。
可春雨毫无反应。
就这样在没有尽头的等待中,雪琅越来越害怕,越来越害怕。
如果姐姐真的死了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小小的孩子再也抵不住这巨大的折磨,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
春雨无奈地看着一边往床上爬一边哭嚎的雪琅,浑身酸痛头脑发胀的情况下伴随着魔音贯耳,堪称双重折磨。可她今天不知是因为没力气还是怎的,没有呵斥雪琅。
雪琅爬上床,便要扑到春雨怀里。他满脸鼻涕眼泪,春雨嫌弃地往后一躲,顺手抓了块布巾给他:“把脸擦干净。”
雪琅接过,认真地抹着脸。看他努力擦脸而不得要领的样子,春雨实在看不下去,夺过布巾把他的小花脸擦干净。
“去,把这巾子泡到盆里。”春雨觉得精神比方才好了些,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雪琅吸着鼻子接过布巾,低头想了想,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抬头看着春雨道:“姐姐不要死,姐姐跟我一起!”
这晦气娃儿!谁要死了?她仲春雨还远没活够本呢。
“谁说我要死了?别瞎说,快去。”春雨催促道。
雪琅跳下床,又转过身看着春雨,眼里汪着一大泡泪,又不敢哭出来:“说好了,姐姐不能死!姐姐得要我,我照顾姐姐!”
春雨有些好笑:“你还照顾我?”
自己的尿布都洗不明白的家伙还大言不惭起来了。
雪琅梗着脖子,蕴着泪的大眼睛闪闪发光:“我能,我能!”
说完,他一本正经地去把布巾泡好,又啪嗒啪嗒跑来端走了春雨的空碗。
春雨还是累,便躺在床上侧脸看雪琅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小家伙端着碗来到灶台边,努力踮脚想去够那锅盖,奈何身量太矮怎么都碰不到。他想了想,转身搬了个小板凳过来,小心翼翼地踩到板凳上。
春雨看着雪琅的背影,他穿着爹的旧衣服改小的极不合身的衣服,臃肿又迟钝。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用吃奶地力气掀开锅盖,抖着胳膊给春雨盛了一碗还没凉透的温水。
接着,他先把碗小心翼翼放在一旁,双手扒着锅台边慢慢从凳子上爬下来,重新端起碗往床边走。一脸严肃郑重地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端着的是玉玺。
看他那笨拙的样子,春雨有点想笑,可还没笑出来,就被深深的心酸包裹住了。
她自己小时候不也也这样围着爹娘的屁股转,想让他们多注意一点自己?对自己多一些好声好气,却总是愿望落空?
她又何必笑雪琅呢?她到现在不还是一直笨拙地讨好父亲,却一直不得要领吗?
雪琅踮起脚,颤抖着胳膊把碗送到春雨面前:“喝水,喝水,不难受。”
春雨接过碗,喝了半碗水,又对雪琅道:“喝了吧。”
雪琅这半天滴水未进,正是口渴的时候,见春雨这样说,赶忙就着她的手把剩下的水全喝了。
放好碗,春雨拍了拍自己身侧,对雪琅道:“上来。”
雪琅赶紧爬到春雨身侧,乖乖躺好。
春雨躺下,分了一半被子给雪琅:“你不要乱动,不要出声音,我要好好歇会儿。”
雪琅用力地点点头,春雨躺下,他立即打蛇随棍上,把圆圆的脑袋靠在春雨肩窝,还颇为满意地嘿嘿笑了笑。
春雨看着雪琅的发旋,没有发火,而是拍了拍他的后背:“睡吧,我也睡。”
话音刚落,边听到雪琅已经放缓了呼吸,眼皮早阖上了。估计折腾这半日,他也累得够呛。
春雨倒不急着睡了,她垂头看了一会儿雪琅,决定以后对他好一点。毕竟......
除了娘,可能也只有雪琅还在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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