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谷競川在廿五岁生辰即至的春日,提前收到一份大礼──
他多了一名参将。
江初照通过考核返回燕门关时,立刻带着上任文书到前锋营校场找他,俊秀的少年英姿焕发,年方十七,据说是周越有史以来第二年轻的参将。
这消息让谷競川乐得一把抱住他左右摇晃,他就有些晕,落了地还差点站不稳。他住在大帐的时候,常看单大人被将军这样抱起来甩,原来是这种感觉……
转头发现校场上不少人看着自己,都是曾一道在修罗场操练的弟兄。正觉尴尬想溜,想不到谷競川一把拽住他,朗声宣布这个好消息,霎时校场如滚沸的汤锅,众人哗地一声围上来道贺他。
他很不习惯出锋头……人群中瞥见几个平日一道吃饭的亲近兄弟冲自个笑,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还是很开心的。
晚饭前,江初照已经搬到自个的独立帐篷,告别他在大帐为时三年多的"打杂"日常。
江初照把那张对他而言已经有些嫌小的、将军亲手帮他做的榻从大帐搬出来,心里百感交集,是以一道晚饭时,他坐在谷競川身侧,斟上一杯酒,满眼热泪地举杯,对谷競川诚挚道:「若不是将军,我不会有今日,我愿为将军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还没说完,谷競川在他头上拍了一记,恶狠狠道:「他奶奶的满嘴不吉利!」
* * *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将军常说的。他不光自己是个总走在上坡路的人,还时常鼓励身边的弟兄尽量发展、精益求精。燕门关军种愈高,福利愈好,将军自己省吃俭用,将俸禄都留着,犒赏各项竞赛中拔得彩头的佼佼者,以及沙场上建了奇功的弟兄。
江初照一直很崇拜这样慷慨又不妒才的长官,但他今日为此犯了难。
他哪儿都不想去,就想留在燕门关。
「怎地不吱声?」谷競川等了半天,等不到回应,催促他一句。
「将军,参将里边我资历最浅,你还是问问裘大人或骆大人吧。」江初照尴尬回应。
「我问过。」谷競川立即接话,「他俩说自个太老了,年轻人敢拚搏,都愿意把机会让给你。」
他不要啊……江初照提防地瞥了眼谷競川桌上的遴选书文,僵笑道:「他俩加起来还不到八十,哪儿老了,经验更是丰富……」
单明允本来没怎么留意这师徒俩聊甚么,听了这句话倒有点意思,这是哪门子鬼话?他抓了把瓜子,边嗑边配茶。
「你也知道三、四十岁还能打,」谷競川语气严峻起来,「那你怎么想不通,要等到一位主将退休多难得。这次遴选,一位将领只能推荐旗下一人,许多人挤破头想参加,你还不乐意?」初照一向力争上游,今日怎么了?
「说到做主将,单大人不是更厉害,你怎么不推荐他去参加遴选?」江初照不顾一切提议,如即将灭顶般抓住一根稻草。
谷競川先是一怔,随即斩钉截铁回答:「明允不行,他这辈子都得跟我绑在一块。」
江初照莫名让他这句话刺了一下,转头去看单明允,见单大人只是垂眸嗑瓜子,又像没在听。
「我能不能别去?」他心里烦闷,有些赌气地说。
谷競川双手交叠,蹙眉道:「说个理由我听听。」
江初照没来得及细想,脱口而出:「我舍不得你…你们。」
气氛霎时凝结,这是哪门子理由?
单明允扬了扬眉,他一年难得真正笑上几回,此刻却莫名想笑。
"你们"二字未免矫情了。江初照这小子,成日绕着競川转,可从不敢来缠自己,哪怕一道练兵,也保持三大步距离。他这会舍不得谁呢?为了留下,还不惜扯旁人下水……再看競川,脸色铁青的要把人吃了似的,精彩、太他妈精彩!单明允不疾不徐啜了口茶,仍是抿着嘴,可眼里憋着笑。
「他奶奶的,」谷競川恶狠狠瞪着小夥子,一字一顿:「你就这点出息?」
* * *
是日,校场上二人看着步兵练阵法,彼此相隔约莫三大步。
「单大人,昨日多谢你替我解围。」
单明允有些意外,江初照跟他搭话?待会要下雨了。
「客气。」他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淡漠道:「阁下昨日让我真正见识到,何谓死缠烂打。」江初照后来还跪下了,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小子倒是能屈能伸。競川也很微妙啊,看着都恼到快断气了,大吼一声:『去不去?』鞭子挥在空中劈啪作响,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他看那鞭一下也没落在江初照身上,不过吓吓小夥子。
这俩人就是入错行,搬在戏台上多好看?他看了好一会,一个真不想去、打死不去;另一个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可要亲自下去炼这块铁…不,是这颗顽石,似乎也下不了手。他这才动动嘴皮,劝競川这事再缓几年。
眼见身侧少年目光直视前方,清俊的侧颜微泛红晕,看来也对昨日之事有些难为情。幸而没教其他人看见,否则好不容易升上来,若失了威仪,往后如何带人?
「我说,」单明允咳了一声,强压下笑意,「你这是死冤活冤,冤上競川了?」
「不冤他的。」江初照立即认真道,「我在这会好好干,不会拖大夥后腿。」他脸似乎又更红些,倔强地挺直腰板。
单明允静静注视他好一会,松口道:「他只是希望你好,你别放在心上。」看小夥子点点头却不答腔,单明允以为他心里还在埋怨谷競川,想了会才续道:「从前你刚搬到他帐里去,我劝过他要公平对待燕门关每一个人。」
江初照没想到还有这回事,单大人为甚么跟他说这些?他不解地看着一向不多话的单明允。
「競川当时回答,他不是偏心,只是那日在厨房看见有人欺负你。他说,你这张脸会成日给自个添麻烦,他管得了一时,帮不了永远,唯有让你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再不受人欺侮。」单明允淡淡一笑,「你倒也争气,没教他失望。」
江初照感觉有甚么很烫的东西,顺着咽喉滚进胃里,他抹了把脸,好一会才哑声道:「单大人,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 * *
大帐内俩人比肩而坐,各自低头专注。
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进来,徐徐春风暖和舒适,俊美的少年玉面朱唇,眉目潇洒又不过分英气,顾盼浅笑之间更是风流倜傥。他让这风吹得有些昏昏欲睡,倦懒地打个呵欠,精神不少,一边绘舆图一边振奋道:「将军,你教我那内功是不是特别能长个子?」
「怎么说?」谷競川略带笑意,目光仍停留在手中长卷上。
「你自个就挺高的。」江初照看向他,又在自己头上比划一下,欢快道:「我这几年特别长个子,都窜到七尺了,我瞧你应该八尺有馀。」说着面有得色,「从前我可没想过自个能长这么高。」
「七尺算高?」谷競川笑意更深,小夥子这就满足了?
「于男子而言,也就普通吧。」江初照忽有些不好意思。
谷競川放下長卷,侧身专注地瞧着他。
「咋啦?」感受到视线,他不解地抬头笑问。
「我第一眼看你,你生得确实娇小,五官又秀气,当时真以为哪来的小丫头。」
江初照搔搔头,不太自在道:「那时还没长开,可男可女吧,现下还会么?」
「…不像丫头。」他一笑,没把话说完。
江初照倒像是听了甚么恭维,喜孜孜道:「是吧,最恨人说我像姑娘甚么的,听了多恼,佔谁便宜呢!」他又沾了墨,仔细临摹地貌。
谷競川暗松口气,庆幸方才没失言。
「今日得空,马鸣山他们找你去花坞,怎地不去?」谷競川又看起长捲,随口聊道。
江初照在他身侧顿了顿。
花坞指的就是营妓的居所。
兵士们行军时若是长途远征,亦会在秦楼楚馆、勾栏瓦舍附近停留,都是为合法解决他们的生理需求,否则这些年轻力壮的男子,没有抒发管道,难保不会出岔子,对民女做些出格的事。
燕门关也有个花坞,里头的营妓称为花娘,有无依无靠缺乏谋生能力的寡妇;也有因家里降罪、连坐被充了军的姑娘;或本身犯了罪责的女囚。这些花娘统一住在一处,兵士们会在自己得空假期,来这温柔乡寻乐子。
「你不也没去?」他亦是随口反问,又接着运笔。
「我从前去过。」
江初照愕然扭过头,见谷競川笑着续道:「不过不是在燕门关。当时我和你现在一样大,兄弟们约了几次,我有些好奇,跟着去凑个热闹。」
「好玩么?」江初照刚问完自己就红了脸,他问这甚么呢……
谷競川认真回忆:「就是挑自己中意的姑娘,带去各自的厢房……」
「行了行了,我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江初照连忙打断,他耳朵很脆弱,不想听太多细节。
谷競川笑着拉下他摀住耳朵的双手,「我那回甚么都没做。」
江初照又惊又疑,喃喃道:「没……」
「其实我刚到就有些后悔,看他们一人拉一个,我也只得有样学样,可真关上门,那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他蹙眉沉吟道。
「怎么说?」
「那姑娘看着很温顺,也没哭也没嚷,只是坐在榻上瞧我,可…你知道,我是有妹妹的人。」
江初照点点头,看他这会面有难色,彷彿能瞧见他当时的神情。
「我就想,她就算不是人家的妹妹,也肯定是人家的女儿……谁敢碰我家那俩丫头,老子肯定揍死他!」他忽地大声起来,没头没脑吓了江初照一跳。他兀自气了一阵,「我说到哪了?」
吓人的是他,怎反倒问起被吓的人?「说到妹妹。」江初照小声回答,很想现在就离开,明日再回来画。
「对,所以我那回甚么也没做,就在榻上待着,跟那姑娘随便聊聊,等朋友来敲门才回去。」
「之后没再去?」
谷競川摇摇头,「他们之后约,我推说姑娘不漂亮,没心情。」
江初照不说话了,低着头不知想甚么。
「也是有些人在那认识喜欢的姑娘,娶了做老婆,不过少之又少。」谷競川自顾自地说,「可我总觉着,跟没感情的人肌肤之亲,光想就不太舒服,何况还是陌生人?」
江初照垂眸轻声道:「那些姑娘亦是这般想,可是命运让她们没法选。」
「你心肠很好。」谷競川接话。
「甚么?」江初照诧异瞧他。
「很少有男子能站在姑娘的角度体谅这事,至少我认识的人里边,你是第一个。」
「但我却无法为她们做甚么。」江初照怅然接话,「同样是充军,男子还有机会翻盘,好好干,习得本事挣了军功,除下戴罪之身,又是一条好汉。」他这般说时,心里油然而生对谷競川的感激,「姑娘们却只能做营妓,一辈子陷在泥淖里,她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机会。」
谷競川陷入沉思,这制度已行之有年,不只是周越,其他国家亦如此,不是轻易能改动。蚍蜉撼树,焉能为之?
「单大人今日也不在呢。」江初照这才发现,打断了谷競川的思绪。谷競川刚要回答,却见他晃了晃脑袋,自个答道:「也许和马鸣山他们一道去了。」
明允去花坞?谷競川嘿地一笑,「他从未去过花坞,往后也不会。」
「也是因为"姑娘不漂亮"?」江初照又提笔赶工,随口应了句。
「因为他另有意中人。」
江初照手抖了一下,满脸不可思议,那个单大人?
「这只是我猜的,他没跟我提过,你可别去问他。」
「我跟他没话说的。」江初照立即道,紧张的神态逗笑谷競川,「但你怎么看出来?」他捺不住好奇,又接着打听。
谷競川吁口气,凝重道:「我本来也不知道,明允这人,心思总是藏很深。我看出来,还是因为他喜欢的姑娘与其他人两情相悦了,他深受打击才知晓。」
明允那晚彷彿要用酒灌死自个似的,他从未见过明允这般喝,要是他早些知道,定会帮衬着明允,可如今也来不及了。明允醉了一夜,隔日又跟没事人般,他也不好再提此事。
江初照还是很难想像,那个冷冰冰的单大人竟然也会喜欢人?这件事他要快点忘掉,一边想一边背脊发凉。
谷競川默然一阵,有感而发,对江初照提醒:「来日若你有了喜欢的姑娘,一定要马上告诉她。今日喜欢她,今日就同她说。」
「这么急?」
「不赶着些,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
看他一脸严肃,丝毫不逊往日讲解兵法,反让江初照一阵乐,挑衅反问:「要是她说不喜欢我,让我别忙了呢?」
谷競川一愣,随即笑道:「那她指的肯定是今日不喜欢、此刻不喜欢,你甭管,忙你想忙的。没准她下一刻就喜欢、明日就喜欢。」
「这样也行?将军你挺厚颜的。」他虽诧异,更多的是肃然起敬,毕竟这事他可干不来。
「是厚颜!」谷競川大方承认,笑得更开怀,「若真心喜欢,厚颜些也无妨。」顿了顿又正色道:「但这"度"就得把握好,免得招人烦。」
好么这人还懂得收一下,也不是太莽撞。江初照想着想着,噎了一下,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谷競川笑着轻推他头,若有所思道:「哪怕永远不喜欢,只要你心里还有她,仍可待她好,关她甚么事?」
江初照听了这句,登时止住笑。
永远不喜欢……听着很无望啊。他记得将军说过自己是独子,那两个妹妹就是义父的孩子了,他侧头看了谷競川一会,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逝,来不及阻止自己,脱口道:「你和喜欢的姑娘,是打小一道长大么?」
谷競川盯着他半晌,缓缓道:「胆子不小,打听到我头上了?」
「随口问问。」他慌低下头,自个确实问太多了,画图吧画图。
「你不是喜欢我吧?」他冷不防问小夥子。
谷競川嘴欠惯了,平日也没少佔单明允便宜,此刻见江初照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劣根性又起,竟把对单明允那套搬了过来。
江初照差点握不住笔,低着头呆了好半天,听到自己心跳声愈来愈大。
「你为甚么脸红?」
谷競川不过随口说笑,以为会跟平时一样,俩人嘻嘻哈哈就过去了,谁知这小子脸红得跟炮仗一般,又瞪圆了眼,一副教人活活逮住的神态。
他感到一阵恶寒。先前没怎么留意,他和明允都不乐意做的事,初照倒是有耐心。就像桌上这张舆图,本该是他要画,这小子却自告奋勇要帮他,前些日子是不是还说过舍不得他这类的话?我去……
「问你呢,为甚么脸红?」他咬牙再问一遍。
「不、不清楚。」
谷競川深呼吸几次,将长卷随手一搁,「初照,你看着我。」
江初照硬着头皮迎视他,那笔握得太紧,竟喀地一声断成两截。笔尖墨迹将图晕黑一角,他忙掏出帕子去吸那墨,袖子却沾上砚台的墨水,跟着黑了一大块,更是手忙脚乱,脸上着了火似的又烫又辣。
谷競川看不下去,一把攫住他双手,直勾勾看进他眼里,一字一顿:「你是不是喜欢我?」
「…没有。」
他说这话时,那张秀美的脸蛋红晕半褪,形状温柔的眸子漾着一汪清水,整个人不似平时英气潇洒,反而透着一种娇憨可爱,像极了小姑娘。
谷競川稍一分神,松开了手。
江初照重获自由,立刻低头草草收拾桌面,只想快些离开。
却听到谷競川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没有就好。虽说周越风气开放,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他收拾到一半,肩头教人重重一搭,惊惶抬头。
谷競川面带微笑,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对他说:「要是敢胡思乱想,老子宰了你。」
嘴不要太坏,这些都是要还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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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小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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