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啊,这近日气运大顺,确保凡事大胆而行,防止与人生口舌是非。嗯……不知您近日可有什么紧迫又踌躇不决之事?”
阙兴国,德和二十二年夏,北瀛州。
北瀛州,西临沧海而建,百年间此地百姓依海而生,近年因着海上生意的繁荣,此地也日益生机勃勃,颇有欣欣向荣之势。
因此,甭说是渔业这港口这类因地制宜的营生,就连说书唱戏摆摊算命的活计,单围绕海神娘娘庙外边儿就不下十伙人。
这样的摊边往往聚着一帮凑闲热闹,放风消食的北瀛人。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虽说这话放在这多少有点用词恍惚,但总归是世世代代百姓流传下来的“吃饱穿暖才有闲心干别的”的人生智慧。
海神娘娘庙外是依庙为中心形成的商业街巷,说是有二百年历史。
“啊,我想想啊……”海神巷知名上下层只摆了六桌的“大酒楼”门前的小摊子对面,被摊主毕恭毕敬招待的男客人闻言迟疑半晌,“最近预备着支个摊子烤鱼……不过这干这行的太多了,官府商籍许可不好给批。”
“得,那是了,”地面上红纸平整铺开,算卦人蹲坐在后侧,故作深沉拖着尾音,点头称是,“这买卖这两年尤其多,往前十来年还没这么多。为了控制买卖好赖,不好批也无可厚非。”
算命人姓林,名字里带个茗字,街坊四邻都称她为“茶老板”,海神巷里出了名的市侩,据说不到二十的年岁,脑子跟嘴皮子却十分灵巧,也惯会做些高深莫测的行径唬人。
比如此时此刻,茶老板眼上便用自己家旧衣裳裁出来的灰布条蒙在双眼上,嘴角露出些狡黠和谄媚的笑。
茶老板边笑边用右手在红纸上比划,“我这个摊,当年它也不好批,我还让人打回来了一次呢。那年正好赶上出了不少江湖骗子忽悠人骗钱的事儿,上边差点给弄出个什么……入行考试出来!”
“幸亏没考!我这念书水平,和人秀才一样去考试,人家能做文章,我连考题都够呛能看懂。”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量成熟但面上仍有稚气,言语声音很轻,与话十足的中气和身上那股自信,几者汇聚在一个女子身上,总有些不合常理。
听面前人东拉西扯,男客将信将疑,客套附和几句后客气地道谢,“好,那就借您吉言了。这收费……”
夏日热风伴随腥咸气徘徊在人来人往的海神巷中央大道,被堤坝阻拦的汪洋以及趁着落潮赤脚下海探泥沙洞穴,跃跃欲试为的拾贝摸蟹的孩童。
摸蟹是北瀛人幼时必然会有的玩乐。夏天傍晚最多,一帮吵吵嚷嚷的兔崽子们成群结队端着破木盆烂木桶,总是弄得满身是泥……
……很不幸,茶老板曾经也是其中一员。是此刻路过算命摊,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们一样,不把自己弄到浑身是泥和被泥中杂物划开的伤口不会回家似的兔崽子们中的一员。
茶老板故作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您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这样,两个铜板就行,日后若是生意做起来了,还不是邻居。”说着,女子指向自己用红纸包纸壳的价目表,示意自己已经给出了极大的优惠,“马到成功。”
客人男子也没较真,顺坡而下,“借你吉言。”
“客气,客气。”
铜钱被放入摊上生锈的铁制盒中,发出“叮咚”的脆响,这脆响与街上人声鼎沸交织,一股脑灌入摊主耳中。
街对过有客人在和摊主剑拔弩张地砍价,右边流动摊位的大姨在卖反季节的冬日新年才会流行的毛绒花灯,道当间亦是已经定时定点聚齐了论道世事的大爷……
听到这,茶老板微不可查地蹙眉,眯起双目。
……这几位大爷三日前便在路中间讨论时事,随口说出了别有深意的“今后可是皇室林家的家天下了!”恰巧还被巡逻至此官兵提醒了一句,“这种东西少说两句”来着。
看来没长记性。
不过的确,除去被官兵训了两句,今日又全须全尾地再次出现,便没有除此之外的惩戒了。
有道是“天高皇帝远”——
起身送走方才那位面上带着明显质疑的客人,林卿茗总算是暗暗松下那一直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
还真是耗费心神。
没等这口气喘匀,一旁流动摊贩反季货大姨捧着几封信笺,热络地对林卿茗打招呼,“茶老板——你的信!”
无奈,刚叠好红纸准备收摊的素衫算命人只好摘下眼上的布条,取了反季货大姨就手捎来的信,悻悻坐回了它方才算命时一直蹲坐的小板凳上。
……
“咣当——”
一声突如其来的闷响与摊位上抽签筒装钱盒和为了防止海风吹动的书册等零碎碰撞的声音划破街市,引起一阵以算命人为中心的骚动。
许是地面不平,板凳不稳,又或是所谓窥视天命的报应,总而言之,方才还夸夸其谈的算命人身子重心向侧,直接“啪”地栽在了地上。
摔身在地,女孩脸唰因尴尬地滚烫通红,完全失了方才处事游刃有余的模样。
林卿茗身量中规中矩,身形却不纤细,这么一摔也是十分显眼。
毕竟是平原上日日撒泼跑大的,摔这么一下到不会伤了什么,只是半生不熟的人面前“出洋相”——北瀛人有这种说法——无论如何也窘迫。
卖反季货的大姨见状,忙上前查看。
林卿茗见大姨折返归来,干脆将翻倒的板凳往旁边一推,盘腿坐下,顺势打开刚被送到手中的信纸,眯起眼睛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一只手摊开信笺默读起信来。
另一手轻撵被拆下的信封边缘,缓慢隐入袖口。
……
“友林卿茗亲启。正直盛夏酷暑,营内亦燥,所幸边疆日渐安宁,无战事起,遂我得以与外相接。今与君通信,一表思乡思君之意,二表与君同悦社稷安定。去年以来,将军奏报官家,整营断去与外界联络,逼迫为间之人。与君未曾书信已有十月,今书信,欣喜之情无以言表……”
滔滔不绝最后,落款书上横平竖直四四方方两个乖巧的大字“商冰”。
大姨见孩子摔出什么好歹,便松下语气调侃,“是商家的小子?”
商冰,北瀛人士。
林卿茗读着信,面上依旧是那嬉笑的模样儿,看不出这十个月未联系的老朋友突然来信,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情感冲击,“是,这小子真出息了。”
大姨也笑了,“你叫人什么小子,人家商大海比你大五岁呢。”
林卿茗说的没错,商冰确实是整个北瀛最出息的人,二十岁的年纪便做了定寒营的后勤文书。
两年前林卿茗亲眼所见当时的声势浩大,商冰走马上任那天,海神巷街边卖包子的摊子的老板都多赚了几百个铜板。
那日的街道比商大海他刚考上的时候都要车水马龙。
“害,这十来年都这么叫的,习惯了实在没招,徐姨你看您不也习惯性地还叫人家大海?”看罢了信,林卿茗又起身重新拾掇起摆摊用的那些个零碎,“天儿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还来这儿吗徐姨?”
想逗孩子玩儿被反将一军的反季货徐姨自然不会与人掰扯些称呼这种无用的话,“哪儿都行,明天没安排。”
“那明天见喽徐姨?”
林卿茗没问大姨今日为何摆了逢年过节时才会有孩子买的花灯,徐姨本身年岁不小,本就没什么需要她出来做事理由,因而她卖什么去哪儿卖,大都是随心的。
住处是离海神巷不远处的一方由十几间平房聚集的小型聚落,如此,不难想象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街坊都去亲戚般熟络。
也因如此,自然会有好信邻人好奇为什么除了出摊喂鸡鸭鹅狗和窝在炕上看书外从没见林卿茗做其他的事情,也没见过她有什么亲戚,也没见过有朋友来家。
一个只有一里一外两个间的小房外加房前房后两个树都种不得几颗的小院,构成林卿茗的住所。
偶尔被隔壁院养大狗的邻人问句,“孩子咱一个人住在这儿,自己照顾自己可不算安全。”这句话林卿茗从十二岁一直听到现在。
安全吗?答案是否定的,不然她不会也学邻人养一只看门小土狗。但对于常年风吹不动雷打不动的去海神巷出摊的林卿茗而言,一个路过的人有什么心思,是她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为耍帅蒙眼时除外。
所以每次不论是邻人还是路人,对她发出这样的疑问时,她便都眯起眼睛,流露出标准的狡黠的微笑道,
“此身之命,注孤。此为天命,天命不违。违之则……”边说着,边不住摇头晃脑,装神弄鬼。
唬得人目瞪口呆,常常语塞,最后只得将这事压下不提,就手给孩子塞上一把花生瓜子,一串自家果树新生的果子,或是一只家中新蒸的小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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