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苏合香的烟气缭绕升腾,却难以完全掩盖令仪和阿敬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齐烜却不以为意,目光如冰冷的铁钩般死死钉在瑟瑟发抖的阿敬身上:“你就是那个毒哑了陈复行的狗奴才?”
见阿敬惶恐地点头,齐烜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你受何人指使,要掩盖什么滔天阴谋?快说!”
阿敬被天子之怒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作响,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声音:“是四殿下命奴才去的!因为四殿下与乱党私交匪浅,他怕陈复行把不该说的都抖搂出来,才下狠手的。”
“住口!”齐烜霍然起身,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怒,“大胆刁奴,竟敢攀诬皇子,简直罪该万死!”
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狠狠捅了一刀。齐烜猛地抬眼,厉声唤李成上前:“速召被关押的狱吏上殿,朕要让他当面认人!”
李成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外。不多时,一个形容枯槁、身披枷锁的狱吏被拖了上来。
那人一见阿敬,手指颤抖着指向对方:“就是他下的毒!他走后,那逆贼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千真万确!”
齐烜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重重跌坐回龙椅。
他失神地望着御案上那本刚从鸿宾楼密室搜出的账本,指尖冰凉,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谌儿为何要与乱党勾结?”
令仪冷眼看着皇帝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心底却为齐询感到寒心。齐询是他最心爱的女人留下的唯一血脉,可在他心里,却始终抵不过齐谌的分量。即便齐谌已显露獠牙,齐烜的第一反应,竟仍是维护与否认。
当日齐询被污蔑制造暴乱,齐烜下令处置他时,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然而令仪不知,齐烜此刻心如刀绞,并非全然为了齐谌,更是对自己倾注的多年心血眼看就要化为泡影的绝望。
就在齐烜被这五雷轰顶的消息震得心神俱裂之际,他忽然敏锐地捕捉到,跪在地上的狱吏,在瞥见令仪时,眼神竟有一瞬间的慌乱躲闪。
一丝疑虑瞬间爬上齐烜心头,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转向令仪,语气凌厉如刀锋:“你和询儿因陈复行受尽苦楚,朕明白你们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之心。但未经允准私探天牢重犯,朕绝对不能轻饶,你可明白?”
无形的威压如山岳般压下,令仪只觉背上冷汗涔涔,强自镇定垂首道:“民女明白。民女当时只一心想着逼问出乱党背后主使,以及他与人勾结的罪证,无意中触犯了天威,罪该万死,求皇上重罚!”
齐烜盯着她,疲惫地叹息一声:“如何处罚,待朕考虑一下再说。你且说,你都问出些什么了?”
令仪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死死咽了回去,面上只余一片挫败:“姓陈的恨我入骨,又怎会告知实情?民女不过白白挨了他一顿咒骂,就灰溜溜地出来了。”
齐烜瞥了狱吏一眼,见他在令仪说话时,脸上肌肉似乎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心中疑云更盛。
他声音陡然拔高:“可是朕听闻,你们在那牢房里待了很长时间。若真如你所言一无所获,你后来去鸿宾楼做什么?”
令仪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斟酌着词句:“民女当时心有不甘,软硬兼施,总想着或许能撬开他的嘴。是渊柔在一旁苦劝,民女才无奈放弃,因此耽搁了时辰。”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鸿宾楼是京城一切流言蜚语的源头,民女与三殿下深受其苦,之前便曾去探查过。前日再去,正是为了寻找新的线索。”
令仪见齐烜面色稍霁,话锋一转,疑惑地问:“我和殿下在鸿宾楼‘地’号房下的密室中,分明搜出了鸿宾楼与乱党往来的账册铁证,御林军难道未曾呈上吗?”
齐烜下意识地用一本奏章盖住了案上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这动作落入令仪眼中,让她瞬即了然。
齐烜意味深长地扫了那狱吏一眼,随即疲惫地向令仪挥了挥手:“朕还有几句话要问旁人,你先退下吧。”
令仪不敢有丝毫迟疑,甚至不敢再看那狱吏一眼,低眉顺眼地躬身退下。一出殿门,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她几乎是踉跄着往明华宫的方向奔去。
就算狱吏畏惧她拿家人威胁自己,他的反应也太反常了。他到底在怕什么?
明华宫内此时药香弥漫,令仪让玉衡安排烧水给她沐浴,然后便直奔齐询榻前。齐询刚服过药,正躺在床上假寐。他听见动静,眼睫颤动,睁开了双眼:“你回来了?”
令仪快步上前,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额头,柔声问:“你感觉好些了吗?”
齐询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宽慰道:“放心,抓药、煎药,都是小顺子亲力亲为,绝无问题,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令仪眸光闪动:“我找到了齐谌派去毒哑陈复行的人证,但是皇上不信,反而责怪我们私探天牢。”
齐询的嘴角扯出一抹悲凉的笑,声音轻得像叹息:“人证已摆到他眼前,他仍是不信,莫非是在疑心我们栽赃陷害?”
令仪神色淡漠,眼底却掠过一丝精光:“我离去时,瞥见他将一物匆匆藏于奏折之下,分明是御林军在鸿宾楼搜获的账本。以后证据会越来越多,他信不信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且这次笑到最后的仍会是我们。”
前世记忆骤然在令仪脑中闪现:纵然齐烜百般宠爱齐谌,最终那至高之位,仍是落在了齐询肩上。
算算时候,正是两个月后,齐烜骤然病危,气息奄奄,苏湄一面急召齐谌入宫,一面封锁消息。若非李成拼死传讯,齐询连齐烜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宫门深锁,皇后命人拦在门口,不动声色地拦住了齐询的去路。是李成,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奴,不顾一切冲入内殿嘶声禀报,齐询才得以冲破阻碍,扑至龙榻前。
齐烜浑浊的目光在触及齐询面容的刹那,竟奇异地亮了一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用尽最后气力,手指死死攥住齐询的手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朕传位于三子齐询!”
然后,他便命李成急召通政司的官员进殿拟定传位诏书,可是没等加盖玉玺,齐烜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齐谌僵立一旁,脸色惨白如纸,喉结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们母子本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想到等来了仇敌即位的消息。
齐烜驾崩后,苏湄和齐谌话里话外暗示齐询矫诏,可是齐询有程家的支持,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人,一步步踏上那金光璀璨的御座,接受万民朝拜。
前世的那个时候,令仪便觉得奇怪,虽然日复一日繁冗的政务消耗了齐烜的精气,但从健康状况来看,他不可能猝然油尽灯枯。
而且后来齐询暗中调查齐烜驾崩的原因时,照料齐烜的张太医暴毙,李成也不知所踪,线索从此中断,很难让人不多想。
齐询即位后,不得不尊苏湄为太后、前世的渊柔为皇后,几次渊柔为齐询不情不愿的委屈样子不满,话题都会拐到死去的“阮氏女”身上,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苏湄对他们之间的争端甚是满意,直言齐询就是害死齐烜的罪魁祸首,他调查齐烜的死因,也不过是为了找个替罪羊,洗脱自己的嫌疑罢了。
当时她与齐询正闹得难看,尽管程家付出良多,她也不禁将信将疑,与齐询的言语间便多有试探。
直到苏湄薨逝,她独立处理宫务时,开始学习苏湄的为人处世,才感受到她表面上的和善其实是另有所图,她所说的话也未必都是真的。可是夫妻关系已然因为他们的互相猜忌受到了重创,他们也没有弥补裂缝的打算,后来才会着了齐谌的道儿。
幸好这辈子,他们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齐询听她讲述前世的回忆,眉头紧紧皱起,又慢慢舒展开来,声音缓慢却坚定:“不要再把那些陈年往事压在心里了。”
他无意识地拨弄着热敷的药包,语气无端让她觉得安心:“这辈子我们趟过刀山火海,早把人心都照透了。从今往后,任它什么离间计,我信的,唯你一人。”
药气在纱帐间浮沉,她将手覆在他青筋微凸的手背上,抬眼淡淡一笑:“我也是。”
玉衡忽上前禀道:“水已经烧好了,姑娘在这里洗,还是到偏殿洗?”
令仪瞥了齐询一眼,红晕飞了满脸:“去偏殿吧,这里不方便。”
齐询挑眉调笑道:“羞什么?正殿有熏笼,在这里洗暖和些。”然后转向玉衡:“在殿里摆一架屏风,让他们没事不许进殿打扰。”
玉衡依言照做,令仪走到屏风后,脱下衣裳,坐在了盛满热水的木桶中。
初时,她还怕齐询进来,后来见他悄无声息,也就放下心,反而用话撩拨他:“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很想跟我共浴?”
齐询看着屏风上她窈窕的身影,初时还状似无意地移开眼,后来心痒难耐,干脆威胁她:“你若喜欢,我这就来。”
“来日方长,等你伤好了再说吧。”
令仪轻笑一声,枕在木桶边缘,仿佛浑身疲惫都随着水流走了。她用皂角洗去身上污秽的气味,在花瓣的芳香中阖上了眼睛。
她的灵魂飘在了半空,隔着袅袅升起的热气,仿佛见到了一个奔跑的身影,嘴角的笑意慢慢黯淡下来。
浣柔假孕的计划已经败露,她会想什么办法脱身呢?她跑去紫微宫,苏湄又会给她出什么主意?齐烜得知后,再也没有动过浣柔送来的吃食,是预感到了什么?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成形,她猛地睁开眼,惊慌失措地喊道:“你觉得废皇后会不会让浣柔毒死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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