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烜的目光扫过儿子身后的令仪,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手掌重重捶在床上:“你打算日后把政事也交托给她吗?”
齐询颔首:“正是。”
齐烜想要强撑起身子,却只能无力地倒下:“祖宗在天之灵,必不容你。若有她在,朕怎么放心托付江山?你想清楚,要不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天下!”
令仪淡淡接过话来:“皇上还有其他选择吗?”
齐烜听她插口,指着令仪向齐询道:“她好歹也是王妃,怎么一点礼数都不懂!阮家没有教好她,你作为丈夫,难道不知管教吗?”
“她说的有何不对?”齐询不动声色地回答,“比起此事,儿臣更想听听父皇的真心话。”
他顿了顿,字字如刀,剖开尘封的往事:“儿臣自柳州返京,途经杭州时,见有人翻修了外祖故居,还贴了符咒。另有苏湄派暗卫追杀六婆之事,父皇可知情?苏湄声称从未收到母亲临终所书的求和信,又是怎么回事?”
“外祖?那只是两个市井小民而已!”齐烜听齐询这样称呼林静姝的父母,只觉陌生又刺耳。
他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三十多年前的杭州。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越发觉得性情温顺、满眼崇拜仰望他的林静姝,远比强势的苏湄更合他心意。
可临别时,她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是个大英雄,可我不能违逆爹娘。我要给他们养老送终,而且他们说你是乱党,不会有好下场的,所以我不能跟你走。”
他表面洒脱离去,转身却令人密告官府,说林家二老窝藏反贼。待官府杀死林静姝的父母,他才如天神降临,压下心头那丝转瞬即逝的罪恶感,将无依无靠的她揽入怀中。
当他把身怀六甲的林静姝带到苏湄面前时,苏湄眼中的恨意,更让他确信了自己的选择。他乐见二女相争,更以宠爱林静姝为鞭,抽打苏湄的骄傲。
苏湄为了家族,不敢恨他,反而偶尔温柔小意讨他欢心,只将恨意尽数倾泻于林静姝身上。为了不让林静姝被动挨打,齐烜稍微流露出些许偏爱,就会给她招致更多敌意。如此往复,斗争无止无尽。
这场争斗,他坐收渔利,却也接连失去两个儿子,他可以安慰自己他们不是天命所归,可心里仍止不住惊慌与惋惜,直到那年齐询和齐谌双双降生。
他回过神,目光落在眼前的齐询身上,缓缓开口:“你外祖的宅子,是朕为了偿还当年之罪,派人翻修的;六婆是朕派人去杀的;至于那封信——”
齐烜声音渐低,陷入了回忆:“姝儿生产那天,她身边的宫女舒颜前来禀报,说她晨起便小腹坠痛。张万说是月份不够,稳妥起见,还是给她开了一副保胎药。”
“姝儿见了药方,竟破天荒地给苏氏写了封信。舒颜不敢自专,便呈给了朕。朕早察觉你母亲心神恍惚,许久不去扰她,未料到她竟病重至此…”
齐烜眼前仿佛又看到舒颜战战兢兢捧着信的样子,他当时挑眉道:“你把这信还给静妃,就说皇后看后大发雷霆,说纵使她死了,也绝不放过她们母子,看她如何自处。”
他心里有过一丝期盼,希望她能为了儿子活下来。可是,她还是喝下了那副名为“保胎药”的催产毒药。
齐询面色剧变,如遭雷击:“原来张万所言不错,从头到尾,父皇都在袖手旁观!您对母亲难道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吗?”
齐烜气息奄奄,话语却带着一丝冷酷:“朕能如何?朕夺天下时,方才还与朕谈笑的同袍,转眼便倒在身侧,百姓尸骸更是堆积如山。若不能看淡生死爱恨,朕早已心痛而亡!”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入京时,你三叔目睹太多惨烈场景,疯了。他连一天荣华富贵都未曾享受过,就失足落入护城河里,死得悄无声息。朕若不硬起心肠,便是他那般下场,你也一样!”
齐询目眦欲裂,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不仅看清了父亲的嘴脸,更惊觉从小养育他的舒颜姑姑,竟也是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待他好,究竟是出于对母亲收留的感激,还是对漠视母亲逝去的内疚?
他身体一晃,颓然跌坐在脚踏上:“苏湄多年冷遇于我,你是不是也一直知情,却放任不管?”
齐烜已是气若游丝:“若事事都要朕来代劳,怎能磨炼出你的心性?所幸你命硬,活到现在,也是天命使然。”
齐询如堕冰窖:“难道我不是父皇的儿子吗?”
齐烜冷笑一声:“等你坐上这个位置就明白了。你自小敏感优柔,朕本来不属意于你,若非谌儿荒唐僭越,皇位也落不到你头上。既然天意如此,你就好好珍惜吧!”
他蓦地抬手指向令仪:“不过这个女人,朕决不会容她,你想清楚,要皇位还是她!”
令仪走到龙榻前,轻轻拉住齐询冰凉汗湿的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齐烜耳中:“皇上快要驾崩了,你何必跟他置气?”
齐烜猛地瞪大双眼,怒不可遏:“毒妇!你贫嘴恶舌,难道不怕天打雷劈吗?”
令仪迎着他怨毒的目光,冷冷一笑:“令仪说的难道不是实话?承蒙皇上关心,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齐烜愕然问:“什么?”
令仪神色淡漠地回答:“齐谌生前,不是质疑过程家为何认我为义女么?他猜得**不离十,但与巫蛊无关。我前世乃是程家长女渊柔,被苏湄母子合谋害死,才重生为阮氏女的。”
齐烜如听天方夜谭,浑浊的眼中翻涌着惊骇与难以置信,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令仪的声音继续摧毁着他残存的意识:“此事齐谌至死懵然不知,正是他前世蒙蔽我的报应。我们瞒着皇上,做下的错事远不止一桩。不过,比起皇上与齐谌父子的‘丰功伟绩’,倒也算小巫见大巫了。”
她微微一顿,接着道:“皇上莫要以为他如您所想那般清白,更不必忧心我会毁掉这江山。这天下已是我们所有,您可以安心去了。”
齐烜目眦欲裂,用尽力气嘶声咒骂:“你们是存心要气死朕!朕到了天上,必会引天雷劈死你这毒妇!”
令仪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颔首道:“好,我等着。说起来,那日让皇上骤然受寒、一病不起的风,又是皇上手中哪条人命化身索命呢?”
“你!”齐烜猛地瞪圆双眼,羸弱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挣扎欲起,却终究如同被抽去筋骨般颓然倒下。那双曾经傲视天下的眼睛,终于死死瞪着虚空,再无声息。
令仪上前,指尖轻探他鼻息,随即阖上了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然后扶起瘫坐在脚踏上的齐询,引他走了出去。
殿外,德妃已闻讯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一众惊慌失措的嫔妃。只见令仪立于阶前,迎着众人惊疑的目光,朗声宣告:“皇上驾崩了!”
德妃浑身一颤,猛地推开拦在身前的李成,跌跌撞撞冲入殿内。片刻后,一声凄厉至极的悲鸣划破长空,紧接着,嫔妃们的哭声如潮水般漫过宫殿,哀声震天。
令仪拉着齐询,沉默地走向殿外。铅灰色的天幕下,鹅毛大雪无声飘落,顷刻间便将雕梁画栋覆盖,天地间唯余一片死寂。
冰冷的雪花落在齐询脸上,他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他缓缓抬起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消融,一滴冰凉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没入衣领中。
他望着这被白雪覆盖的宫阙,声音轻如叹息:“若坐上那个位置,我就会变成他那般模样,这样真的算赢了吗?”
令仪用力握紧他冰凉的手,目光灼灼:“唯有成为万乘之尊,你才能真正主宰命运,不受任何人摆布。这都不算赢,怎么才算?”
她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你可以选择不变成他那样。”
她想起齐烜临终前那番话,前世他咽气前,想必也察觉出了什么,只是为时已晚,因懊悔未能及时除掉苏家,便把“提防枕边人”的告诫传给了齐询吧?
齐询眸中的迷茫渐渐沉淀,他回望令仪,眼中带着希冀:“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的。”令仪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她的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与坚定:“你说过要将这天下分我一半的,只要这话还作数,我们便会一直陪着你。”
“我们?”齐询心跳如擂鼓,转瞬又恢复如常。这个骗子,一定又在耍他了,这回是为了什么?安慰他?
他无暇深究,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抬手为她紧了紧狐裘大氅的系带,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望向广袤无垠的宫外天地,声音低沉而清晰:“你要,便都给你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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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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