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缝里死寂得能听见自己冻僵的血液在血管里爬。那头小山似的野猪王瘫在血泥里,腥臭的热气混着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钻。左手上那柄青铜剑的寒气,像毒蛇一样顺着筋脉往心窝里钻,冻得我半边身子都快没了知觉,连牙齿打颤的力气都快没了。
岩壁上方,那个瘦高的鬼影子,就静静戳在那儿。破衣烂衫跟岩壁上的苔藓一个色儿,脸上蒙着块看不清颜色的破布,就露着俩眼珠子。那眼神儿,比这鬼见愁后半夜的风还冷,刀子似的在我脸上、瘫着的柱子身上、还有我左手攥着的那柄邪乎剑上刮。
他没动,也没说话。手里的黑弩微微往下垂了点,弩弦不再颤,但那乌黑的箭头,似乎还若有若无地对着我们这边。
空气粘稠得像冻住的猪油。
柱子那边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打破了死寂。他被撞得不轻,捂着胸口蜷在泥里,进气多出气少。
“兄……兄弟……” 我咬着后槽牙,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快要冻僵舌头的麻木,从牙缝里挤出点声音,嘶哑得不像人腔,“多……多谢搭把手……救……救命之恩……”
那黑影依旧没吭声,只是那双冰冷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到了我死死攥着的青铜剑上。那眼神,像老猫看见了耗子洞,又冷又沉,带着一种审视掂量的意味。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碰上正主儿了!这眼神儿,不是山民猎户!是吃地下饭的!秦三爷提过,这行当里水深得很,真敢下手的,都是心狠手黑的主儿!
他动了。
不是跳下来,而是像条没骨头的壁虎,悄无声息地从那块凸起的岩石上滑了下来,落地连点泥星子都没溅起。动作轻得吓人。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踩在碎石淤泥上,一点声音都没有。那股子无形的压力,比刚才那头发狂的野猪还瘆人。他身上没啥特别的味儿,就是一股子**陈年的土腥气和岩石的冷气**,混着点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药草苦涩味儿。
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看瘫着的柱子,目光就落在我左手上——或者说,落在那柄沾满污泥、却依旧透着幽冷邪气的青铜剑上。
“东西,哪儿来的?”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沙哑干涩,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寒气冻得我脑子发木,但求生的本能还在。“鬼……鬼见愁……底下……一个塌……塌了的洞……” 我实话实说,在这种人面前耍花样,怕是嫌命长。
“将军坟?” 他沙哑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确认,又像是自言自语。那双冰冷的眼睛扫过我冻得发青的脸,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头巨大的野猪尸体,最后落回青铜剑上。“煞气冲顶,寒毒入骨……再攥一会儿,你这手,还有这条膀子,就废了。”
我心里一沉。他说得对,左臂已经没知觉了,那股寒气还在往里钻,心口都开始发麻发木。
“给……给你……” 我几乎是拼尽全力,才把冻僵的手指头从剑柄上掰开一点点,想把剑递过去。不是大方,是这玩意儿现在就是个催命符!拿命换来的宝贝,也得有命花才行!
他没接,反而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个扁平的、油布包着的小包。他动作麻利地打开,里面是几根**乌黑发亮、细如牛毛的长针**。也不见他怎么动作,手指翻飞,快得只剩残影!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
我甚至没看清他出手,只觉得左手手臂上几处地方猛地一麻!像被冰凉的蚊子叮了三口!紧接着,一股**火烧火燎的剧痛**,猛地从那三处地方炸开!如同滚烫的铁水顺着被冻僵的筋脉灌了进去!
“呃啊——!” 我忍不住痛哼出声,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但那股子钻心蚀骨、几乎要冻碎灵魂的寒意,竟随着这剧痛,**如同潮水般急速消退**!麻木僵硬的左臂,开始恢复知觉,虽然伴随着针扎火燎般的刺痛,但至少能动了!那股子往心口钻的寒气也散了!
“行了,寒毒暂时封住了。再拖半个时辰,神仙也难救。” 他沙哑地说着,手腕一翻,那三根细如牛毛的黑针又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我大口喘着粗气,看着自己恢复知觉但依旧刺痛发麻的左手,心有余悸。这手段……神鬼莫测!
他这才伸出手,不是接剑,而是用两根枯瘦、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捏住了那青铜剑的剑脊。那刺骨的寒意,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他掂量了一下,另一只手拂去剑格兽头处的污泥,借着惨淡的星光仔细看了看那狰狞的兽头纹饰和剑身的线条。冰冷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极其隐蔽的精光**。
“西秦的玩意儿……年头不短了,煞气重,沾了血。” 他沙哑地下了结论,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块土坷垃。
然后,他抬眼看向我,那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冰冷:“规矩懂吗?见者有份,救命抵命。这玩意儿,你们俩的命,加一起,值这个数。”
他枯瘦的手从怀里又摸出个东西。不是大洋,也不是粮票,是**一沓厚厚的、崭新的“大团结”**!他手指灵巧地捻开,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张**。
五百块!
在80年代,在我们那穷得鸟不拉屎的苦水洼,五百块!这他妈是天文数字!能盖三间大瓦房!能买两头大牯牛!能让全家几年都吃上饱饭!
我看着那沓崭新得晃眼的票子,喉结上下滚动,嗓子干得冒烟。柱子也挣扎着抬起头,看到那钱,眼珠子都直了,连胸口的疼都忘了。
“这……这剑……”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说这剑是我们拿命换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命?刚才要不是人家,我和柱子现在一个在猪肚子里,一个冻成冰棍了!五百块?买两条命,还送一把邪门的剑,怎么看都是我们赚了!
“嫌少?” 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不!不少!不少!” 我赶紧摇头,生怕他反悔,“兄弟……不,大哥!谢……谢谢大哥救命!这剑……归您了!”
他不再废话,把那沓厚厚的“大团结”直接塞进我僵硬还带着刺痛、勉强能活动的手里。崭新的纸币边缘刮过皮肤,带着油墨特有的味道,沉甸甸的,像攥着一块金砖。
“拿着钱,带你兄弟走。这鬼见愁,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他沙哑地说着,把青铜剑随意地插进自己后腰一个特制的皮鞘里,那刺骨的寒意似乎被皮鞘隔绝了。
“大哥……敢问……尊姓大名?救命大恩……” 我攥着钱,看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鼓起勇气问。这人太神秘,太厉害,这鬼见愁底下,说不定还有别的“油水”……
他动作顿了一下,那双冰冷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怀里摸出个东西,不是钱,是个**揉得皱巴巴、只有火柴盒大小的油纸包**。
他随手把油纸包丢在我脚边的碎石上。
“城西,砖窑厂,找‘老刀把子’。报我名号,‘刘一手’。” 沙哑的声音落下,他不再看我们一眼,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黑暗的鬼魅,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岩缝深处那呜咽的风声里,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刘……刘一手……” 我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弯腰捡起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入手很轻,里面似乎就一张纸片。
再抬头,岩缝里只剩下呜咽的风声,那头巨大的野猪尸体,还有瘫在地上呻吟的柱子。手里那沓沉甸甸的五百块,像块烙铁,烫得手心发慌。腰后曾经别着青铜剑的地方,空落落的,只留下手臂筋脉里那阵阵残留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鬼见愁的将军坟,用命换来的青铜剑,最终变成了怀里这沓崭新的、带着油墨味的“大团结”,和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一个名字——“刘一手”。
这条黄泉路,算是爬出来了。可前面等着我们的路,是白面馍的活路,还是另一个更深的……不见底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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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那沓崭新的“大团结”,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慌,又压得我喘不过气。五百块!在80年代苦水洼那鸟不拉屎的穷沟沟里,这钱能把人眼珠子都砸出来!
我和柱子,两条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泥腿子,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摸黑下了鬼见愁。柱子胸口疼得直抽冷气,脸色煞白,但眼神死死盯着我怀里,那里面有能救命的钱。我左臂那股针扎似的刺痛还没消,筋脉里像塞了冰碴子,时刻提醒着那柄邪剑和那个叫“刘一手”的鬼影。
天蒙蒙亮,灰头土脸摸回苦水洼。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皮还是那么干裂,像极了我们这些年熬过来的日子。家里那三间快散架的土坯房,烟囱冒着半死不活的青烟。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吧嗒吧嗒响,愁得眉头能夹死苍蝇。娘在屋里炕上咳,一声接一声,像破风箱。
“爹,娘!” 我嗓子哑得厉害,推开门,一股子药味混着穷气扑面而来。
爹抬起浑浊的眼,看到我俩这泥猴样,柱子还捂着胸口直哼哼,先是一愣,随即是压不住的怒:“作死啊!又跑哪野去了?!柱子咋回事?!”
我没说话,先把柱子扶到炕沿坐下。娘挣扎着想坐起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娘,别动。”我声音发涩,走到爹跟前,从怀里掏出那沓用破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票子。解开布,崭新的“大团结”露出来,油墨味混着土腥气,在昏暗的屋里显得那么扎眼,那么不真实。
爹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烟杆子“吧嗒”掉在地上。炕上的娘也忘了咳,直勾勾地盯着钱。
“五…五百?”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枯树皮似的手伸出来,想摸又不敢摸,生怕是场梦。
“嗯,”我嗓子眼发堵,“五百。我跟柱子…弄了点东西换的。” 我没提鬼见愁,没提将军坟,更没提那要命的青铜剑和刘一手。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好。
“老天爷开眼啊!”娘“哇”一声哭出来,又哭又笑,捶着炕沿。
柱子也咧着嘴,胸口的疼似乎都轻了:“爹,娘!咱有钱了!有钱了!”
钱,真是味猛药。爹佝偻的腰杆挺直了些,娘灰败的脸上有了活气。柱子去县医院看了胸,万幸没伤着骨头,开了点药养着。家里塌了半边的院墙用青砖重新垒了,结实得像座小堡垒。娘那拖了多年的咳疾,终于请了县里的大夫瞧,说是痨病的底子,开了贵药,慢慢将养着。爹也不用再为几斤化肥钱愁得整宿睡不着。家里破天荒地割了二斤肥膘肉,炖了一大锅,油汪汪的,香得能勾出人魂儿。那顿肉,吃得柱子满嘴流油,爹娘直抹眼泪。
剩下的二百五,我偷偷藏了五十块在自己那破铺盖卷最底下,硬邦邦的票子硌着腰,是条后路。剩下二百,当着爹娘的面,分了柱子一百二十五。柱子拿着钱,手都在抖,看我的眼神像看活菩萨。
“哥…这…这太多了…”柱子声音发颤。
“拿着!”我把钱塞他手里,“咱兄弟,有命一起挣,有钱一起花!盖房,娶媳妇,都指着它了!”
日子好像一下子有了奔头。苦水洼的天还是那么旱,地还是那么薄,但家里的屋顶不再漏雨,锅里不再只有玉米糊糊。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爹娘看我的眼神,多了依赖,也多了点我看不懂的忧惧。他们不问钱哪来的,我也不说。鬼见愁那晚的阴风、尸臭、毒虫、野猪的獠牙,还有刘一手那双冰冷的眼睛,成了烙在我骨头里的秘密。
那五十块私房钱,成了我心头的一把钥匙。农闲时,我借口去县里给娘抓药,偷偷摸摸钻进县城唯一那家破旧的新华书店。不是看小说,专找那些犄角旮旯里落满灰的、讲地质、水文、地方志,甚至破四旧时侥幸漏网的、讲古代墓葬形制的旧书。字认不全,就连蒙带猜,把秦三爷当年教的那些“野路子”,对着书上的图、文,一点点地抠,一点点地印进脑子里。看山不再是山,看水不再是水,看的是“龙脉”、“水口”、“砂环水抱”。晚上躺在炕上,手指头就在肚皮上比划,想象着地下的格局。
柱子分了钱,起先也老实了两年,娶了个邻村的媳妇,盖了两间新土坯房,小日子看着红火。可人呐,尝过甜头,就难再咽下苦水。苦水洼的黄土里刨不出金子,媳妇生了娃,开销更大。柱子那点家底很快见了空,他又开始唉声叹气,眼神时不时就瞟向我,欲言又止。
我没接茬。秦三爷的警告,鬼见愁的凶险,还有刘一手那神出鬼没的身影,像三座大山压着。那行当是刀头舔血,一步踏错,万劫不复。我宁愿守着这点安稳,侍弄那几亩薄田,照顾爹妈。
日历翻到了1990年。苦水洼的日子,像村口那台老掉牙的抽水机,吭哧吭哧,却抽不上多少活水。广播里整天嗡嗡着“搞活经济”、“万元户”,可那声音飘到苦水洼,就跟旱天雷似的,听着响,落不下雨点。
柱子是真熬不住了。媳妇跑了快三年,留下个半大小子柱子,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愣劲儿,正是长身体吃穷老子的年纪。柱子这些年,地种得稀松,去县里建筑队扛过水泥,去邻乡小煤窑下过井,钱没挣几个,倒欠了一屁股赌债。债主是镇上开录像厅的“疤瘌眼”,手底下养着几个二流子,三天两头堵门,骂骂咧咧,扬言再不还钱就卸柱子一条腿。
这天傍晚,柱子顶着半边红肿的脸(显然是刚挨了揍),深一脚浅一脚踹开我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屋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娘在炕上咳得撕心裂肺。
“哥!”柱子声音带着哭腔和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噗通一声就跪在我面前泥地上,把正在给娘喂药的我吓了一跳。
“又惹啥祸了?!”我放下药碗,心里咯噔一下。柱子这两年,越来越像根绷到极限的弦。
“疤瘌眼…疤瘌眼的人刚来过!”柱子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混着泥,脏得看不出本色,“说…说月底前再还不上三百块…就…就把我沉河喂王八!哥…我完了!我真完了!” 他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我心口像堵了块湿透的棉花,沉甸甸,闷得慌。看着炕上咳得蜷成一团的娘,再看看地上这个从小一起光屁股滚泥塘、鬼见愁里背靠背拼过命的兄弟,一股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填了娘那无底洞似的药罐子。三百块?在1990年的苦水洼,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跟三百块金砖一样遥不可及。
“起来!”我低吼一声,伸手去拽他。柱子死沉,像滩烂泥。
“哥!你救救我!救救柱子吧!”柱子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是绝望,是疯狂,还有一丝…被逼出来的亮光,“你还记得不?鬼见愁!那五百块!刘一手!”
刘一手!这个名字像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沉寂了十二年的记忆深处!岩缝里那冰冷的眼神,那神出鬼没的身手,那轻描淡写拿走的青铜剑,还有…那个皱巴巴的油纸包!
“城西,砖窑厂,找‘老刀把子’。报我名号,‘刘一手’。”
那沙哑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在耳边骤然响起。那个油纸包,一直被我藏在炕席底下最隐秘的角落,用破布裹了一层又一层。
柱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急促:“哥!你有本事!秦三爷教你的东西,这些年你肯定没丢!我柱子别的没有,就剩这把骨头和胆气!咱去找那‘老刀把子’!找刘一手!跟着他们干!干一票!就一票!把债还了!给大娘抓最好的药!给柱子攒点学费!咱就收手!金盆洗手!”
“金盆洗手?”我心里苦笑。这行当,是黄泉路上的独木桥,上去容易下来难。秦三爷的警告,将军坟里的尸臭虫潮,野猪的獠牙…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可看着柱子脸上的血,听着娘压抑不住的咳嗽,再摸摸兜里比脸还干净的布票子…
那点藏在心底二年、被黄土和生活深深掩埋的念头,被柱子这绝望的嘶吼和现实的冰冷彻底刨了出来。像颗深埋的种子,在贫瘠的土壤里憋屈了太久,一旦见了裂缝,就疯狂地想要顶破地皮!
我沉默了很久。屋里只剩下娘的咳嗽声和柱子粗重的喘息。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灶膛里未熄的余烬发出微弱的红光。
终于,我站起身,走到炕边,掀开那层厚厚的、沾满污渍的炕席。在最角落,摸出了那个用破布缠得严严实实的小油纸包。布条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那张早已发黄发脆、边缘卷曲的纸条。
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小字:
**城西砖窑厂老刀把子**
字迹模糊,却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眼睛。
“哥……”柱子看着我手里的纸条,呼吸都屏住了,眼神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我把纸条攥紧在手心,那粗糙的纸边硌着皮肉。转身看着柱子那张混合着血污、泥土和绝望希冀的脸,声音沉得像坠了铅块:
“柱子,想清楚了。这条路,踩上去,可能就是条不归路。沾了土腥(盗墓黑话,指盗墓),见了血光,这辈子,就别想再干净了。”
柱子挣扎着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眼神里最后那点犹豫被疯狂取代:“哥!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不干,月底疤瘌眼就得把我沉河!干了,兴许还能有条活路!咱兄弟俩,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干他娘的!”
我看着他那双豁出去的眼睛,又回头看了看炕上昏睡的娘。那柄早已不在的青铜剑带来的刺骨寒意,仿佛又顺着左臂的筋脉隐隐作痛。
半晌,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把二年的压抑和犹豫都吐了出来。
“收拾东西。明天一早,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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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鸡还没叫第三遍。我跟娘撒了个谎,说带柱子去县里找活干,可能要几天。娘咳着,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柱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什么都没问。
我和柱子,背着两个破旧的、打着补丁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破衣服和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馍),像两个逃荒的难民,踩着露水,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死气沉沉的苦水洼。
县城比记忆里热闹了些。街边多了些卖廉价衣服和小玩意的地摊,自行车铃声叮当响,偶尔还能看到几辆冒着黑烟的“嘣嘣车”(三轮摩托)。但那种灰扑扑的、属于计划经济的底色还在,供销社的玻璃柜台依旧蒙着灰。
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我们一路打听,穿过嘈杂的集市,绕过冒着黑烟的国营工厂区,越走越偏僻。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刺鼻的**煤烟、泥土和石灰混合的味道**。远远地,就看到一片巨大的、如同趴伏巨兽般的场地。
**城西砖窑厂。**
高大的、用红砖砌成的烟囱矗立着,正懒洋洋地吐着灰黑色的浓烟。厂区外围是大片堆放整齐或随意丢弃的砖坯、烧好的红砖以及堆积如山的煤渣。土路被重载的拖拉机压得坑坑洼洼,积着黑色的泥水。空气中粉尘弥漫,呼吸都觉得呛嗓子。
厂门口没有正经的门卫室,只有一个用破木板和油毡搭成的窝棚。棚子外坐着个穿着脏兮兮蓝布工装、满脸褶子、叼着劣质烟卷的老头,正眯着眼打盹。
我和柱子互相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带着煤灰味的空气,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大爷,麻烦打听个人。”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老头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在我们俩身上扫了扫,那眼神像在打量两块刚从土里刨出来的砖头。“找谁?”
“老刀把子。” 我说出这个名字,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老头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像老猫见了耗子。他没直接回答,反而慢悠悠地嘬了口烟,喷出一股辛辣的蓝雾。
“啥事?”
“报个名号。” 我挺直了腰板,努力压下心头的忐忑,尽量让声音平稳,“‘刘一手’,让我们来的。”
“刘一手?” 老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上下下又仔细打量了我们一番,尤其在我脸上多停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半晌,他掐灭了烟头,用脚尖碾了碾。
“等着。” 他丢下两个字,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朝厂区深处那片被煤烟熏得发黑的红砖房走去。
我和柱子站在弥漫着煤灰和燥热气息的窑厂门口,看着老头消失在杂乱砖垛和巨大窑炉的阴影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脚下是滚烫的煤渣地面,远处传来砖坯碰撞的闷响和拖拉机的轰鸣。这地方,看着像个巨大的熔炉,而我们俩,就像两块刚被丢进去的生坯,是烧成红砖,还是烧成废渣,全看里面那位“老刀把子”点不点头了。
这条踩在阴阳界上的路,算是迈出了真正的第一步。黄泉土腥味儿,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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