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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磨盘上的玉米,一粒粒被碾碎,又被饥饿的肠胃囫囵吞下。上次在“鬼见愁”那座无名荒冢里摸出的那面铜镜,换来的小米救了全家的命,赵四爷救济的几块钱也救了父亲的命,肚肠里那点油水也耗得精光,只剩下火烧火燎的空洞感。可那面镜子,那面冰凉、沉重、边缘带着诡异绿锈的铜镜,却像根烧红的烙铁,日夜烫着我的心。
**“鬼见愁”**,这名字是村里人起的。那是苦水洼西边十几里外的一处险恶山坳,乱石嶙峋如恶鬼獠牙,山风呜咽似冤魂哭嚎,连最剽悍的猎户都绕着走。上次也是饿得实在扛不住了,才壮着胆子钻进去。凭着秦三爷教的那些零碎东西,他硬是在一片看似毫无生气的乱石坡下,嗅到了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聚气”之感。结果,真让我在一处矿石坑里找到一处墓,刨出了这面镜子。
这些天,秦三爷教过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关于“水脉”、“地气”的口诀,像着了魔一样在他脑子里翻腾。
“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
“坐下若无真气脉,眼前空有万重山……”
“高一寸为山,低一寸为水……”
我蹲在自家那快要见底的破水窖旁,用树枝在浮土上反复勾画着镜背的花纹。越画,心里越惊。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竟隐隐与他记忆中秦三爷指点过的附近几处“水气”迹象、山势走向暗合!难道……赵四爷说的竟是真的?这铜镜上的,真是一幅藏着水脉的秘密地图?若真是这样,那“鬼见愁”底下,恐怕不止一座孤坟那么简单!秦三爷说过,能用水脉图做随葬指引的,墓主身份绝不一般,下面埋着的,可能是能让他们彻底摆脱饥饿的“大油水”!
这念头像野草,一旦冒头,就疯狂滋长,压过了秦三爷那严厉如刀的警告——“生人不进死门,活人不扰阴宅!折寿!”
饥饿,是比鬼更可怕的东西。
“柱子!” 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和急切。我找到正在村后土崖下费力挖着可能藏有田鼠洞的王铁柱。
王铁柱比我小一岁,精瘦得像根麻杆,却有一股子蛮牛般的倔劲儿和力气。柱子闻声停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露出疲惫又疑惑的眼神:“镇山哥?咋了?找到耗子窝了?”
我没说话,只是左右看看,确定荒坡上没人,才凑近了,压低声音,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柱子,想不想……干票大的?真正能吃饱的票!”
柱子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饿狼看到了肉:“大的”?
我重重点头,从怀里掏出用破布小心翼翼包着的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馍——这是我最后的口粮。“拿着,边走边说。” 我把馍塞给柱子,不容分说地拽着他往西边走。
路上,我把铜镜的蹊跷、水脉图的猜测,还有自己对“鬼见愁”底下可能有大墓的判断,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没提秦三爷,只说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柱子听得一愣一愣的,馍都忘了啃,眼里先是惊疑,随即被一种狂热的、对食物本能的贪婪彻底点燃。
“干!镇山哥,我信你!” 柱子狠狠咬了一口硬馍,腮帮子鼓起,“饿死也是死,被鬼抓去也是死,不如拼一把!咱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挥舞着拳头,那豁口的镐头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两人趁着最后一抹天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扑向“鬼见愁”。这一次,心情与上次单纯的搏命不同。上次是绝望中的盲动,这次,我心里揣着一团火,一团被风水秘图和巨大诱惑点燃的火,虽然那火苗深处,依旧缠绕着秦三爷警告带来的冰冷寒意。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时,我们再次站在了那个石门前。月光惨白,像冻住的羊油,涂抹在狰狞的乱石上,更添几分阴森。洞口的土是新翻过的,上次我离开时匆忙掩埋的痕迹还在,但此刻看起来,那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柱子,跟紧我,别乱碰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
柱子紧了紧手里的镐头和一把用旧镰刀改的短刀,点点头:“哥,你说咋挖就咋挖,我力气足!”
两人矮身钻进洞内。一股混合着土腥、腐朽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千年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粥。我点燃了一小截极其珍贵的蜡烛头,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黑暗,照亮了洞壁湿滑的泥土和上次我挖掘留下的杂乱痕迹。
我指挥着柱子朝一个斜下方、上次未曾深入的方向小心挖掘。泥土被一镐一镐地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格外清晰。每一次落镐,都像敲在两人的心尖上。
时间在黑暗和压抑中缓慢流逝。蜡烛越来越短,融化的蜡泪滴在陈镇山手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柱子喘着粗气,汗水混着泥土糊了满脸。就在那点烛火即将熄灭,柱子也累得手臂发颤时,他的镐头突然“咚”的一声,像是砸在了某种坚硬而空洞的东西上,声音迥异于泥土!
“哥!有东西!” 柱子声音发颤,不知是累的还是激动的。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我赶紧凑过去,用最后一点烛光照向柱子刨开的地方。只见湿润的土层下,赫然露出一段**青黑色的砖墙**!砖块巨大,排列整齐,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样物质,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是墓砖!真正的墓室墙壁!
秦三爷的警告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活人不扰阴宅!”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强烈的、源自生存本能的渴望也汹涌而至。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柱子,轻点!沿着这砖墙边缘,慢慢清开土!” 我的声音干涩而急促。我拔出自己那把磨得锋利的柴刀,紧张地盯着那逐渐显露的青黑砖墙,仿佛那后面藏着能吞噬一切的巨兽,也藏着能救命的琼浆玉液。
柱子也意识到了什么,呼吸粗重,眼神却亮得吓人。他小心翼翼地用镐尖和手,一点点剥离覆盖在墓砖上的泥土。随着泥土簌簌落下,砖墙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就在我们清理出一块约莫脸盆大小的区域时,我发现,几块砖之间的缝隙似乎……特别大?而且形状有些怪异,不像自然砌筑的错位。
我凑近细看,心脏狂跳。那根本不是缝隙!那似乎是……**一道门**的轮廓!一道用与周围墓砖颜色质地都略有不同、更为厚重的青石板封死的门!门楣上方,在滑腻的苔藓覆盖下,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线条狞厉的兽首浮雕,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我们!
“生门?死门?” 秦三爷的话又鬼魅般浮现。我只觉得握着柴刀的手心全是冷汗。
“哥,这……这是门?” 柱子也看到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兴奋,“咱……咱砸开它?”
砸开它?砸开这道隔绝阴阳、尘封千年的门户?
墓穴深处,死寂一片。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和蜡烛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那面兽首浮雕在摇曳的烛光下,影影绰绰,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
我死死盯着那道石门,怪怪的,是这死寂千年的地底深处,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回应?
我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破釜沉舟的狠厉:“砸!小心点,别砸塌了!对着门缝边角,用巧劲!” 饥饿的火焰最终压倒了恐惧的寒冰。命运的门,就在眼前,是生是死,是福是祸,总要撬开看看!
柱子得令,眼中凶光毕露,抡起那豁口的镐头,朝着石门边缘的薄弱处,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巨响,猛地炸开!整个洞窟都似乎震动了一下,积尘簌簌而落。石门纹丝不动,但那巨大的声响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千年的沉寂。
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疯狂回荡、叠加,震得我和柱子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声音太响了!响得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在这死寂的山坳里,简直像一声惊雷!
“操!”柱子被震得手臂发麻,镐头差点脱手,他脸色煞白,惊恐地看向陈镇山,“哥!这动静……”
我也是头皮发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我一把捂住柱子的嘴,另一只手迅速掐灭了那仅剩豆大一点火苗的蜡烛头。绝对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将他们彻底吞没。
“别出声!”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侧耳倾听,心悬到了嗓子眼。在这死寂的黑暗里,听觉被无限放大。洞外呜咽的风声似乎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一秒……两秒……十秒……
死一样的寂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声只是幻觉。
就在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一丝,以为虚惊一场时——
“呼……呜……”
一阵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气流声,从我们刚刚挖掘的方向,从那道被砸了一镐的石门缝隙里……幽幽地飘了出来!
那不是自然的风!那气流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冷和湿腐**的气息,像极了深埋地底、腐烂了千百年的棺木被强行撬开时涌出的味道!冰冷的气流拂过他们汗湿的脖颈,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柱子吓得浑身一哆嗦,牙齿咯咯作响,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我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炸开。他强忍着胸口的灼痛和巨大的恐惧,在绝对的黑暗中,努力睁大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动。那阴冷的气流还在持续不断地从门缝里渗出,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陈腐气息。
突然!
“嗒……嗒……嗒……”
一阵极其轻微、缓慢、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在我们身后——也就是通往洞口的方向响了起来!
声音很轻,像是有人用指甲,或者是什么坚硬的小东西,在一下下,极有耐心地……**敲打着洞壁的岩石**。
嗒……嗒……嗒……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感,在这死寂、黑暗、充满阴腐气息的墓穴里,如同索命的鼓点,精准地敲打在两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东西?!
是闻声而来的野兽?还是……这“鬼见愁”里,真有不干净的东西,被我们那惊天动地的一镐……给惊醒了?!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仿佛冻僵了。我死死攥冰冷的柴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和柱子紧紧靠在一起,像两尊被恐惧钉在原地的石像。
前有深不可测、渗出阴气的古墓石门,后有黑暗中那诡异莫测、步步紧逼的敲击声……
我们,被堵在了这地狱的夹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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