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意识到种种是梦境后，所有虚空竟光速褪去，留下暗黑一片。陆寻从警觉中惊醒，悲由心生。
他在静谧中起身。屋内只亮着一盏台灯。窗帘半遮，庭院灯的光荡在地板，影影绰绰。路时烨和沈自横伏于床两侧，像是已在梦中。脑际晕沉又痛，他用指腹按住太阳穴，缓缓打圈。
我……怎么回来的？
记忆还停留在路时烨的一声高呼。
他微微挪了挪双腿。
剧烈的胀疼毫无体恤，重重碾压过胸口。
他没忍住痛哼起来。
“小寻，你醒了。”沈自横睡眼惺忪，动作却飞快，“还不舒服吗？我马上收好东西。我们再去趟医院！”
“不不，哥，只是有点晕。”陆寻拽紧他翩跹的衣摆，“坐起来缓缓就好了。”
“别逞强。”路时烨不知何时也醒了，正神色关切地看他，“难受的话，还是去医院比较好。”
“你怎么也学他大惊小怪这招儿？”陆寻叹口气，左右手往空中一抓，“你俩淡定点，先给我坐下！两个大黑影堵我面前，堵得我心慌。”
“狗咬吕洞宾。”沈自横双目眯起，不情不愿地坐下。
“哥，是人咬。”路时烨接上话茬。
“哥俩欺少是吧？”陆寻将腿从床被伸出，冲沈自横蹬弹，“沈自横，你学坏了！”
“乖，别耍小孩子脾气。”路时烨憋着笑，抚抚他头发，“自横哥是担心你。也是为你着想啊。”
“行行行，你们兄弟一心、情比金坚。”陆寻躺回被窝，蒙住自己头脸，“我在这屋纯多余。”
“自我认知还挺准确。”
耳朵溜进沈自横悠悠一笑。
“真没天理！怎么就逮着我欺负啊？”他嗖地坐起来，瞅着笑意盈腮的二人，脱口抛出惊雷，“哥，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求他？他哪儿值得你跪啊？！”
他们的笑意瞬间凝滞。空气里涌起沉闷。
陆寻自觉失言，慌忙捂紧了嘴。
“你不也没跟我坦白？”沈自横避开他无措的眼神，垂下头，眉宇萧肃，“小寻，对你，我时常觉得亏欠。但我找不到平衡的办法，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保护你。”
“你用牺牲来护我，对我来说，何尝不是千钧之重？”陆寻如坐针毡，在昏暗中紧盯着他，“我瞒着你、瞒着大家，很大原因是我怕我们当下的平和日子被打破、碾碎，变得生机全无。哥，之前我就说过的，我舍不得这里。”
“那你有把这里当作避雨的屋檐吗？真的把我、把福利院的人们当作家人了吗？”沈自横抬起头，仿佛下定巨大的决心，“我知道，痛苦是你在承受，隐瞒我们也是你的煎熬，可维持岌岌可危的表面安宁，又有什么用？归根到底，是你心里，没有认可我们是你真正的家人。”
他的话如同一记重掴，使他沉默。
四下深沉。长久之后，他说：
“小寻，你要记得，你没有失去依傍，所以无需为自己筑起高墙巨瓦来苦苦支撑。你有我。”
“被你说中了。”陆寻将目光投在沈自横离开后的空座椅，“我退避沟通，妄想拒绝掉一切怜悯和帮助，到头来竟是把期许推远。”
“小寻，我在你们中间是外人，你在我和时澄之间也算外人。外人和外人互倾诉，却与亲人存间隙，这事儿该怎么厘？明明有通达路，人们却总爱辟小径，这事儿又算谁的错？”路时烨开解的话语铿锵有力，“人心耕种什么，日增月盛，便收成什么。你想要安宁、平和并没错，只是做法有些偏轨。”
“上次你劝我后，我想过坦白的。”陆寻撇过脸嘟哝说，“就是……在等个好时机罢了……”
“我们行在宽阔之地，必在这地成长。无论朝哪去，终究要看自身的抉择。”路时烨从旁为他递上水杯，“小寻，穿行大路，或打开窄门，都别用‘等’来决定。”
“如果我早料到他……那我肯定早下决定了啊。”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他的年岁不是空长我们的。”路时烨叹了口气，掖掖他被角，“你还是低估了他对你的珍视。”
临走前，路时烨同他讲起白天事情的后况。
如他晕倒前的记忆，路时烨罔顾旁人，呼喊着他的名字冲过来。众人不解。但见他面色苍白、形声破碎，误以为路时烨是怕惹上祸事，才心急似焚。路时烨当下也夸大言辞、借口救人，便带他离开了江家别墅，去往医院。又在医院，碰上陪青河看病的沈自横。
“青河？他又感冒了？”他们四目相对，“时烨，你眼睛红通通的。”
“我平时都戴眼镜，可能今天隐形戴久了，不太习惯……”路时烨眨眨干涩的眼，“自横哥说，青河输两天液，就没事了。”
“可怜的青河……他最怕针头这些了。”陆寻往路时烨身边凑去，“对了，自横哥有没有问你，我是怎么晕倒的？”
“他猜到了。当即大骂江峪悬不讲信用，甚至要奔去江家别墅揍他。”
“看来是被你拦下了。”
“嗯。我是怕他冲动之下，惹上麻烦。”路时烨一脸无辜，“Peace and Love.”
“嗯。你真理性。感恩。”陆寻嘴角抽动，双手在胸前比作心形，“我都被气晕了！你就不能放任他稍微感情用事一下，稍微冲上门，稍微整治一番那群人？”
“我这个人比较求稳。”
“你好，稳烨。”
“你好，大寻。”路时烨顿了顿，“还有一件事……”
“我这个人只听好事。”
“我跟自横哥坦白了我是路时烨的事，还有路时澄和你的事，以及我知道的前因后果。”
“全交代了？！”陆寻有些抓狂地探上他额头，“路时烨，有时候做人也没必要这么坦诚……”
“稳重、诚实、良善，是我从小到大的代名词。”
“敢情我的代名词是撒谎精呗？你俩一个诚实怪，一个替罪哥，直接把我架火上烤。”
“孺子可教。”他偷笑不止。
“别装老成……”
隔天。外头又飘雪。疾风砸得窗户直响。陆寻的生物钟还没从假期模式扳回，晨起过迟，流离转徙般被沈自横拎着赶往学校。新学期首日，青远上下跃着浮躁，无人静心课堂。陆寻瞭向窗外。来时他以为这日课后免不了又得受江峪悬搓磨，没成想他开学第一天居然请了假。身体的不适感差不多消融，但内在的不明情绪却来回盘旋，试图击垮他。放课后路时烨也没来找他，说是保险起见，要分道行动，校外碰头。
“没跟自横哥再谈谈？”他躲在一棵树后，警惕地环视周围，“当作无事发生只会令问题再次颠覆。”
“你在拍谍战剧吗？”陆寻踩着积雪，嘎吱作响，“是他不想谈。从早找借口到现在。这不是又说加班，晚饭也不回福利院吃。”
“是你切入点没找对。”路时烨放下警戒，安心地束紧领口，将自己的手套扔给他，“戴上吧。手都冻红了。”
“切入点难道不是道歉吗？”陆寻感觉自己像迷途的摆渡人，“我不该瞒着大家。他也不该为了我去耗损自身。”
“你听过被野兽撕裂的羊的故事吗？”
“没有。寓言故事？”
“算是。”路时烨示意他前行，“羊敬重护卫的猎犬，与天地立约，不会让猎犬担忧。猎犬求石堆为证，任何时候，它不会献祭羊。有一天野兽饿极了，疯狂吞下牛、骆驼和鸟，又奔来羊这里。羊想，只要放了猎犬，它可以献出自己。残暴的野兽答应了要求。它先吃下羊的后腿，看着它血流。这时候猎犬从外归来，它哀求野兽放过羊，吃了自己。野兽又应下，一口吞食。随后，它拖起无法动弹的羊回到洞穴，喝着它的泪水，将它撕裂而食。”
“猎犬和羊怎么不跑呢？非要面对？或者同仇敌忾也行啊。”
“因为它们都觉得牺牲能换来野兽良知的觉醒。”
“那天地和石堆也不管事儿？”
“管不过来。恶兽同万物一样，俯伏于天地，作陪于石堆，天地知恶，却也无暇顾及。”
“这故事听起来像是……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是天意无常，必不入虚空。”
陆寻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听到一旁有细微步伐声。彼此交换眼神，默契地转了方向，大步朝前。
而尾随他们的脚步也明显同频加快。
“路时澄？你出院了？！”
那人的脸在天光晦暗中模糊不明，话语却欣喜，“不对，你是……时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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