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陆寻又开始入梦。
梦里是闪闪发光的世界。
他看到自己在庭院的青草地上拉着风筝奔跑,夏日的阳光照得他额头满是汗珠。
那时他还不是白昼的旁观者,还在父母的宠爱下,无忧无虑地成长着。
直到他六岁生日。夜冗长。大雪覆盖满路。
寒潮雪道糅合出的庞杂捕手,让他成为黑暗窥伺的猎物。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陆寻都活得昏然。对于父母骤逝,他纡郁难释;处在陌生之地,他心悬晦暝。他感觉自己的伤痛找不到归宿。
当时与他相伴共度的人,只有沈自横。
但他们之间岑立了重重山峦,也横亘着宽深河流,急湍甚箭,难以跨越。
白云苍狗,他们跋山涉水,来到风烟俱净、青草极盛的崭新世界。可身旁人仍被云雾簇拥,置身混沌。陆寻听到他反复说着对不起,反复说着他不会离开。
陆寻知道他一直在愧悔和自责。
他恨过,也恨他酗酒的父亲。
但随着年岁增长,陆寻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家产被夺,亲朋失联。是十五岁的沈自横带他去找寻政府帮助,用他横冲直撞的盔甲保护他。
往事已矣。在沈自横的全心关照下,在对他付出的感激中,陆寻逐渐不再用仇恨的目光看待沈自横,也日渐习惯依赖他,默认事事由他照拂。
江峪悬是他长大后的新劫难。
他身上的锋利总能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每寸肌肤。
路时澄则是片新天地。是他未遇过的新风象。
他欣喜路时澄的出现,好奇着、盼望着,他能丰足自己的世界。
这个繁芜梦的结尾,流转到路时澄的挥手笑意,他朝他走去,可他的身影骤趋朦胧,他拼命喊他的名字,却不再得见。
“路时澄!”
陆寻倏得惊醒。
“我在。”
陆寻惊讶地揉揉眼,“学……学长?”
“是我。”他笑了,“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
“啊?”
“你刚才不是一直嘟囔着让我不要走吗?”路时澄神情戏谑,“还有,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儿梦到我,搞得我昨晚直接失眠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陆寻避开路时澄的视线,慌忙扯过床头的衬衫穿上,“学长,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没有门卡,你翻墙进来的?”
“秘密。”
“大可不必。”
“那我总不能暴露好心的内应人吧?”路时澄故意凑近他呢喃,“还有一个秘密,我想你了。”
陆寻脸上一热,手足无措地盯着地板上盘旋的纹路道:“那……我们成为朋友的事要保密吗?”
“不用!”路时澄眼里噙着宠溺,“别担心,既然我承诺要成为你的朋友,答应保护你,那我的心意就不会隐藏,我们的关系更无需隐藏。”
“好……”
陆寻嘴上应声,内心却诚惶诚恐,路时澄,希望你不是稍纵即逝的流星。
“看来你复习到很晚啊?”路时澄看看地上散落的书,抬手便要帮陆寻系上衬衫纽扣。
“学长,我自己来……”陆寻不着声色地避开他的手,“有学长这么和煦的人做朋友真好。”
“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路时澄讪讪地收回手,“那一会你想吃什么?我先让司机去给你买吧。”
“没关系。”陆寻指指墙上的钟表,一本正经道,“学长,距离期末考试开考还有一小时,你确定我们还要闲聊吗?如果迟到的话,既会错失考试权利,你又会丢掉全校第一的宝座……”
“谁是第一都可以,我不在乎。”路时澄走向窗边,缓缓将窗帘拉开,“于我而言,能和你独处的时光,远比名次之争重要。”
逆光而立,星眼如炬。他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还有,”路时澄见陆寻不作声,又自顾自地絮语,“以后放学我们一块走。以前的事,怪我大意没有察觉。光见你面目怆怆,以为是性格使然不曾多想,但现在了解了内情,就绝不会再留你独自面对了。”
“以前我们有常遇到?”陆寻在脑海里使劲回忆一圈,却怎么也没找到与路时澄的半点交织,“学长,我们除了公交站台那天,还有哪次也碰面了?对不起,我真没什么具体印象……”
“你……你你刚才不是还催着要快点出发?现在又咬文嚼字啊?”路时澄打断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屋里地暖太热太闷了,我先去车里等你。你收拾好就下来。”
我哪句失言了?他想。
那时的陆寻,还不知道,所谓情谊也会是害己的利器。
像是被翻转的卡牌,他们同乘一路的寡淡无言衬着之前的信誓旦旦仿佛是个幻景。
“学长……你突然间……”陆寻扯扯路时澄的衣角,“刚才有哪里冒犯你吗?你告诉我,我改。”
“没什么。”路时澄关掉手机,合上眼冷冷道,“就是起得太早,现在困了。”
“是吗?那就好……”
自觉无趣。陆寻只好看着窗外发呆。
天气愈见阴沉,怕是又要下雪了。他默默在车窗哈了一口气,写下一个疑惑的“路”字。
考试结束后。陆寻打开江峪悬路过身旁时扔下的纸条,上面赫然一句:
五楼化学实验室见。有问题请教。
这样不容犹豫、只需听从的纸条半年来他收过许多。看似内容正常,实则玄机暗藏。陆寻曾对此有个荒谬的想法:从某种角度看,他们也算是默契?
踏上五楼。陆寻的眼皮突突直跳。他每走一步,心上堆积的沙砾便多一块又沉一分。他边向实验室走近,边思忖,究竟该怎么冲破江峪悬乐此不疲造就的这所牢笼?
“峪悬,你的狗来得也太慢了吧?”
“那等他来了,让他好好赔个罪。”
“拭目以待。”
“不过你还是跟我一样叫他垃圾吧,当狗未免太便宜他。”
怎么还有其他人?!
陆寻一怔,推门的手有所迟疑。
“来了就快滚进来。”门被骤然拉开,恍神里陆寻已被江峪悬攥紧衣领,一把扯入实验室内,“我们正等着给你迟到的审判呢。”
“你好啊,陆寻。”江峪悬身后的陌生少年徐步走近,抬手扶了扶鼻梁之上的眼镜,字句意味深长,“久仰久仰,我是峪悬的朋友叶容信。终于见到本人啦。”
“何必跟他多言。”江峪悬脸色阴沉,越过叶容信走到陆寻跟前,“垃圾可不是用来对话的。”
“哦?”叶容信走上前,饶有兴趣地看着陆寻,猝不及防袭来一脚,“那这垃圾得踩在脚下才行。”
“陆垃圾,喜欢我给你介绍的新朋友吗?”江峪悬跟着连踢几脚后,看向叶容信,“看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多令人作呕。也不怪那位每天说他看着头疼。”
“他也来了?”
“来了。说是装不下去,要摊牌。”江峪悬笑得诡异,“他们的会面真让人迫不及待。”
叶容信点点头,瞟了陆寻一眼,“可是取消之前的计划,又把地点换到学校里……也太容易暴露我们……”
“他自己这么要求,我们就这么听!万一出了事,全都推给他呗。”江峪悬靠近实验室另一头的控制机箱,“容信,你确定已经把实验室的电源都掐掉了?”
“我确定。哪儿有问题吗?”
“没什么,就是从刚才的位置看……这儿像有红光闪动,我以为是电源没关。”
“别太敏感。”叶容信拍了拍江峪悬,一脸无所谓道,“堂堂江峪悬江大公子用得着这么谨小慎微?”
“小心使得万年船。”江峪悬顿了顿,“我他妈这叫谨慎!谨——慎懂吗?!”
痛意缓和大半。陆寻从地上站起身。
也许是自己疯了。此刻他突然发现他对江峪悬的恨意似乎被踢散,似乎离奇地化成羡慕——不管江峪悬的恶意如何,他和友人之间,着实令自己羡慕。
“滚过来。”江峪悬一记耳光将他慕意打碎,“你他妈怎么总爱发呆?”
“关你屁事。”
“谁允许你开口的?”江峪悬扯住陆寻的头发,“给我闭嘴。”
陆寻冷哼一声:“我忘了,我该与人对话才对。”
“峪悬,”叶容信盯着陆寻笑笑,“不是说好不打脸,你自己倒先动手了?”
“谁让他这么欠打!”江峪悬松开手,从外套掏出纸巾擦起手,“你看他,谁允许他用这眼神看我的?!”
“也不知道是谁刚才叫嚣自己很谨慎……”
“行,那你上。先扒了他。”
面颊生疼。衣服也在无用的反抗中被扒光。
袒露分明。陆寻被强迫跪在废材池的玻璃渣上,擦拭江峪悬的运动鞋。
江、叶二人坐在陆寻对面的实验台,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化学器材。
“能不能快点擦?”江峪悬跳下实验台,随手拿起燃烧匙冲陆寻脑门突突几下,“你应该庆幸今天是你最轻松的一场审判。”
“峪悬……”叶容信一同凑上前,上下打量的眼神满是轻佻,“你说,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玩玩,不也……”
“我不是告诉你了,是给那人面子。既然他要求带来这玩儿,我们就按他的意思进行。”江峪悬打断叶容信,猛然转头盯上陆寻,“垃圾,这姓路的同学,你也认识。”
听到这儿,陆寻放空的脑际,从天而降下亿万碎片,拼凑出一张清俊的脸。
他对上江峪悬如墨阴暗的瞳仁,内心荡起止不住的恐慌。
“峪悬,我来了。”
门被打开。
迎面而来之人与脑海中拼出的面孔重合。
原来一切,真是他一厢情愿的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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