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客厅里很安静了会儿,墙上的挂钟秒针嘀嗒巡回一圈。
樊慧忽然张口问:“小初你说你高中就认识阿栩?”
初娴稍木讷地点头,“嗯,对的。”
“他高中过得不好吧。”樊慧沉吟,“因为家里那些烂事。”
初娴没吭声。
事实如此,即便只做了很短时间的同学,她也清楚,高中的池栩就是过得很差。
“池栩的父母是相亲后结婚的,他妈从生下她就没有正眼看过这小孩一眼——”
初娴眼睫微颤:“为……什么?”
樊慧:“因为她不爱池重海,更不爱跟他生的这个儿子。”
赵冬婷二十四岁时因为初恋出国而跟自己提了分手,一颗心就全扑在了那个男人身上,和池重海的婚姻是两家一手促成的,她挣扎无果,最终还是向现实妥协。
但她唯一不变的就是从来没有爱过池重海,以及,池栩。
樊慧苦笑:“我这个儿子也是混蛋,从阿栩刚上初中那会儿染上了赌钱,一副不败光家底不罢休的鬼样子。”
“池栩初二那年,两个人离婚,赵冬婷去找了心心念念的初恋,池栩跟着他爸留在长陵。池重海是个没本事的,每天喝得烂醉去赌博,欠了一屁股的债,给池栩交学费的钱都得靠凑,每天对着自己儿子只能跟个窝囊废一样地道歉。”
——“对不起啊阿栩,爸下次肯定给你交齐书费,你再等等。”
——“池栩,你原谅爸没用。”
——‘“栩……”’
初娴嘴唇翕合,想出声,却如鲠在喉,只字难言。
她想不到能说什么。
樊慧依旧是笑着的,声音却悄无声息多了几分哽咽:“我知道阿栩高中苦,没爹妈养,生活费学费吃穿住行都靠自己打工,除了上学就是没日没夜地打工,便利店,餐馆,酒吧,什么来钱快他干什么。
“那个时候一天到晚话也不说一句,我问他跟新同学相处好不好,他就跟我说什么都很好,让我别操心。”
“我啊还真就以为我们阿栩会有很多朋友的,虽然不爱讲话,但阿栩性格不坏的。”
樊慧说到这就眼泛泪花,“直那天晚上,我收到一群混蛋打过来的电话——”
初娴瞳孔骤缩,恐惧的念头陡然蔓延。
“他们说,你的孙子现在跟条狗一样趴在我们脚下,想不想开视频看看?”
那对于樊慧来讲几乎是噩梦般的一个夜晚。
于池栩而言更是。
接近凌晨的点,池栩背着书包踏出刚刚打烊的饭馆,昏暗的巷口迎面便走来一群熟悉的面孔。
为首的吕盛扬见人便谑笑:“哟熟人啊。”
他瞥了眼饭馆:“刚打完工出来啊?”
池栩不想理他们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垂首低声:“让开。”
王诺抬手便往少年肩膀处重重一推,推得池栩向后一个趔趄,他走上前:“告诉我们你爹在哪里呗?你说他这人,欠了钱就跑,就留他一个好儿子在这里读书,叫个什么事儿?”
池栩缓缓抬眼,眸光平静,音调平得没有一丝温度:“我不知道。”
话音未来得及落地,肚子上被人恶狠狠地踹了一脚,他闷哼一声,下一秒钟的拳头从四面八方如漫天雨点般朝他砸过来。
吕盛扬二话不说地一脚踩上匍匐在地少年的脊骨,底下的人挣扎,他的力道愈发狠戾:“老子最讨厌看到你这副表情,我欠你钱?是你他妈欠老子家的钱!拽你妈拽?!”
池栩喘着粗气抬起头来,语气带着几分倔——
“我不欠你钱。”
“咚”的一声,少年的头颅被一只手死死摁在地上,耳骨摩擦着碎石,世界都在嗡鸣。
“你不欠钱可是你爹钱啊,”王诺拽着他头发,将池栩淌着血的头拎起来,凑在他耳边,阴森森地笑,“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贱种。”
书包拉链的声音划破寂静的深巷,里头的作业本试卷笔一样一样地被倒在地上,夹层被粗暴地撕扯开,王诺终于翻到了一部老旧的手机。
他掰开池栩的手指,压在屏幕解锁,蹲下将手机屏幕联系人展示在他眼前。
“来我看看啊,嘶,池重海。”
王诺拨了过去,始终只有电话忙音。
吕盛扬泄愤似的猛踹一脚池栩的脊背,鞋尖缓缓碾过肩胛到了脖颈,“嚯,连自家儿子电话也不接,这废物倒是会躲。你说是不是?他的好儿子?”
“老子非得找到个还钱的,一家连几万块钱都凑不出来的穷光蛋,狗杂种!死了算了!”
王诺拨了赵冬婷的电话,几十秒后,电话诡异地被接通。
女人声音略犹疑:“池栩?你打来干嘛?”
听见那人声音,池栩指节无意识地发颤。
王诺“呵”了声:“你是池栩他妈?知道他爹欠了一屁股债找不到人了吧?把钱打来……”
未等王诺的话说完,电话那头的人声线无半分起伏地打断:“我们早就离婚了——”
“他不是我儿子。”
每个字砸落在池栩耳中,像断裂的刀刃,反复磋磨他少得可怜的自尊。
少年自嘲地弯起一个笑,指尖扣着地面的碎石。
电话忙音刹那响起。
“靠!”王诺呸了句,“贱人!”
吕盛扬说:“再往下翻。”
“这人总共就没有几个人联系人,再往下就几……”王诺指尖一顿,视线停在最底端的备注——
“奶奶?”
消沉着的少年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松动的裂痕,池栩骤然撑起沉重的眼皮。
“别打。”
“哟。”吕盛扬见他这副模样眼色一闪,似乎觉得有趣极了,“怕让她知道啊……”
趴在地上的人猛然反手拽着那条踩在自己肩上的腿,奋力挣扎地爬了起来,伸手便要去抢王诺手上的手机。
“我说了别打!”
砰——
冷硬的拳头砸在池栩额角,吕盛扬龇牙咧嘴,凶戾地揪住他校服衣领。
“老子打死你信不信?”
他给身后两三个人使眼色,“把他摁在地上,给老子打!狠狠打!打服这没爹妈的杂种!”
拳脚落在身上发出的闷响和那群人戏谑恶心的笑混杂在一起,电话拨通,响起樊慧声音的那一刻,池栩只觉得血液从发麻的脊骨倒流。
“你的孙子现在跟条狗一样趴在我们脚下,想不想开视频看看?”
“什么?求我们不要伤害他?哈哈哈哈哈你拿什么求?”
“……”
少年突然发疯一般拼尽全力反抗,嗓音几近毫无尊严地哀求:“求你们……别打给她……”
吕盛扬满足又顽劣地笑:“听到你孙子在求我们没?”
话罢,那只踩着池栩手的脚加重了几分力度。
“你孙子看起好像要死了。”
电话那头响樊慧惊骇的哭腔:“求你们放过池栩吧,放过他,池重海欠你们多少钱,我赔,我赔,求你们不要找池栩麻烦,求求……”
“呵,总算摇到一个肯给钱的。”王诺啐了口。
“明天之内十五万拿不出来,你们等着吧!”
“走!打了这个在酒吧卖身的老子都嫌脏!”
人群走后,手机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听筒还在出声——
“阿栩你没事吧?阿栩?池栩?”
“阿栩你快告诉奶奶你现在怎么样了,他们怎么把你怎么样了……”
“……”
额角血液倒流进眼眶,世界一片猩红,血与泪混着往地上淌。
池栩浑身痉挛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溺亡的人在吸取最后一丝稀薄的氧气。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尊严被践踏的滋味。
池栩不是一个矫情爱哭的人,周遭对他冷漠也好,孤立也罢,隐忍的性格早就刻入骨髓,只要他还没死,他就能把这些东西嚼碎了一声不吭地吞进肚子里。
可是从听见樊慧低声下气和他们求饶的声音时,他想让全世界去死。
那一晚他躺了很久,闭上眼时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很多东西。
想起了奶奶一边打蚊子一边摇着蒲扇的笑脸,想起了课桌里被塞进来的水和饼干,想起了那张破旧课桌上贴满了写着“考大学”的纸条。
少年捱着彻骨的疼痛,狼狈至极地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拂掉脸上大片血渍,将散落在地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来。
最后,战栗地拿起地上的手机,扶着矮墙走出深巷时,一边朝电话那头的人故作轻松地回。
“奶奶,我没事。”
……
樊慧肩膀抖得厉害:“那天晚上,他一晚上都没回来,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第二天他班主任告诉我他带着一身伤去学校跟他提转班,他说转得越远越好。”
初娴脑海里嗡嗡作响,几乎一瞬间便回想起那天池栩一身伤的迟到。
原来,原来……
“后来我拿了他爷爷走后留下的积蓄替他那个混蛋爹还了那十五万,”樊慧叹气,“那个时候家里就是真的没有什么钱了,池重海的债就是个窟窿,还不完的,他为了躲讨债就这么一直在外地漂泊,鲜少顾过家。
我也知道那群债主家的小孩校内收敛,也多少会在校外骚扰欺负池栩,但是他读书用功,半工半读拼了命地考上了大学。”
“然后呢?”初娴抽气声不断,嗓音听起来有些急迫,“明明考上了,为什么不去上?”
樊慧目光再洗聚焦在厨房的那个背影,神色几分悲戚:“这也是我最对不起这小孩的地方——”
“那段时间,池重海那边打电话来告诉我他在外地喝醉酒摔断了腿,我一听心脏疼得倒在小区楼下,被邻居送去医院,再醒来就躺在病床上,听到医生跟阿栩讲这种属于冠心病,建议要做动脉搭桥。”
初娴睁大了眼,瞳孔颤得厉害,胸腔气息仿佛被堵塞般不畅。
“那天他坐在我床头跟我说——”
“你安心养病,手术的费用我来解决。”
“还有他,我会负责。”
这个“他”,指的是池重海。
樊慧看向初娴的眼里被浓重的凄怆裹挟着:“小初你知道吗,那天我出去,看到阿栩坐在外病房外的长椅上哭,眼睛就盯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什么表情都没有,也不出声,就眼泪掉个不停。”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哭。”
樊慧说:“我心疼啊,我想到他跟我说他的梦想是读个大学当普通人,想到那些贴在那张连个像样台灯都没有的纸条密密麻麻写的全是考大学,我就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
“啪嗒”一下,豆大的一颗眼泪划过初娴脸庞掉在衣服上后,就像开了闸一般,剩下的泪水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初娴的情绪来得较平时稍稍迟缓了那么一点儿,却猛烈非常。
她设想过池栩曾轻描淡写三两句带过的过往处境是何种艰辛。
但当完整揭开这层陈年旧疤,看到那层溃烂的皮肉,还是觉得难过得要了命一般。
太苦了,阿栩,你太苦了啊。
苦到梦想竟然只是做一个普通人。
苦到她只是听听,就会心碎到流泪。
哭死了池栩你以后一定要给我幸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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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阿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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