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如瑄对声音的来源很是好奇。
因为声音中不仅仅有木板嘎吱作响的声音、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还有瓶瓶罐罐堆在一起碰撞的咔咔声。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应该是装在编织袋里。
声音整体也是断断续续的，十几秒出现一次。
她回头看向身后，目光锁定声音的来源。
原来是一名两鬓斑白的老妇人，佝偻着的身上穿着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半袖，袖口和衣边有些水洗得过分了，失去了往日的弹力，松松垮垮地搭着。下半身则是简便的短裤，踩着老人网面鞋，在土地上倔强地留下脚印。
她正费力地推着木板车，车上有塑料条扎好的纸板，还有几个编织袋，豁开的袋口中是踩扁的矿泉水瓶。
这对于她来说有些沉重了，每推一下，背便要弓起来，带着小腿猛地发力，双手像个木棍一样直直地杵动，才能让木板车向前移动一点。
纪如瑄站在原地，看着她从自己面前一步步慢慢把车推过去。
头没有抬起过，一直专注于脚下的地面。
汗滴藏在她拢在耳上干枯的头发中，趁着她发力的时候，高喊着三二一跳下去，在地面上炸出一个个湿润的黑点。
纪如瑄看了眼周围，如此炎热的天气，没有几个人愿意在太阳下晃悠，都躲在阴凉的地方消暑。
有的事情她看到了就会去做，不然心里过意不去。
老妇人再次发力，忽然感觉感受到的重量轻了许多，木板车推出了比以往更远的距离。
鼻翼旁的气息，也由土腥混着饮料瓶的黏腻味逐渐被一阵淡淡的香气取代。
“阿婆，我来帮你吧。”
老妇人抬头看向旁边，发现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正挽起运动装的袖子帮她推着车。
手和胳膊上的肌肤都很细腻，温润如玉，完全不像是经常做体力劳动的人。
“哎呀，小姑娘…我这老太太一个人推了好久，真是谢谢你了！”老妇人朝纪如瑄咧开嘴笑着，口腔中仅剩的几颗牙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她看，“哎哟，瞧我这记性，今天出门忘戴假牙了！豁牙漏齿地就笑给你看了哈哈哈哈！”
纪如瑄也笑着回应道：“哪有，阿婆笑起来很好看，我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事情。”
老妇人把眼睛眯起来，盯了她半晌，“小姑娘，你这穿这么多，不热吗？”
“不热，我体质异于常人。”
“那可能是老太太我见识短了，小姑娘莫怪我啊。”老妇人用力挺直脊梁，用手敲了几下腰部，“我这也老了，要是搁往前，哪还能感觉到腰疼…真是不服老不行啊……”
纪如瑄加重手上的力道，把车推得更快了些，“阿婆你先休息休息，我来就行，我可还年轻着呢！”
老妇人点点头，“那我可就靠小姑娘你了，果然是新时代青年啊……”她一只手象征性推着木板车，另一只手敲着自己的腰部。
路旁有一个被丢在路上的塑料瓶，纪如瑄把车朝着推过去，在靠近之后，拾起那个瓶子。
她单手拧开盖子，把剩余的液体倒在路沿下面，又踩扁瓶子放到编织袋里。
“阿婆您今年高寿了？”纪如瑄做完这些动作，偏着头问道。
老妇人把头抬起，望着天想了一会儿，“八十三了！老太太我今年八十三了！”她又笑了起来，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牙齿，“要不然怎么牙都不剩几颗了呢！”
纪如瑄有些惊讶，她好奇地问道：“这么热的天气，阿婆你还出来回收纸板和水瓶？”
“嗨呀，退休了，子女在外打拼，待在家里闲不住，正好出来赚点零花钱！发挥发挥余热！”老妇人的手在空中摆了摆，眼睛看向纪如瑄的脸，“劳动最光荣！”
纪如瑄点点头，然后就接到了老妇人抛来的问题。
“年轻就是好啊，小姑娘是住在这附近吗？之前收废品的时候没见到过你啊。”
“我来这边旅游，看今天天气不错，就出来跑步了。”纪如瑄从口袋里拿出小瓶矿泉水，递给老妇人，“阿婆喝些水吧，天气太热了。”
老妇人见状连忙摆手拒绝，“这怎么行呢？小姑娘你就这一瓶水，我还不渴呢！”
但是粘在她额前的头发与干燥的嘴唇又暴露了她的现状。
纪如瑄把矿泉水拧开，塞进老妇人手里，然后笑着指着自己的脸，“您就收下吧阿婆，我还年轻着呢，不是吗？”
“那……”老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收下了矿泉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喝下了一口水，滋润着干燥的喉咙，“我这也是逞强惯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拒绝别人的帮助，唉……还好老了改善许多……”
一听这话，纪如瑄顿时来了兴致，“哦？阿婆为什么这么说？”她把耳朵竖起来，打算仔细听老妇人下面要说的话。
“我年轻时候啊，遇到事情总喜欢自己扛，不和别人说……”老妇人喝下一口水，把汗从皱纹中赶了出去，用手帕擦掉，“总觉得天大的事情，自己一个人也能扛下来。”
她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有着大小不一的茧子和伤痕，过了一会儿，又用手摸着。
“别人提供的帮助，我一概拒绝，什么事情都自己藏着，不告诉别人，总觉得拿了帮助，自己理亏。至于家里人，还有谈恋爱的时候，那就更是了，自己受到的伤害一点也不提，都是自己背地偷偷把事情办好，再回来跟他们说。”
纪如瑄没有打断她，而是继续保持着倾听。
老妇人的语速很慢，就像她的步伐一样。
“为此我也伤害过其他人的心，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冷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喜欢躲着他们……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熬，我太要强了，不仅伤害他们，还折磨自己。”
“那您现在……也是一个人居住吗？”纪如瑄找准时机，询问着老妇人。
老妇人眼前一亮，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似的，笑着说：“当然不是了，我和我家老头子住在一起，我这个毛病也是从他身上改善的！”
她捂着自己的嘴，笑得像是一名含羞的少女，“他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也甩不开，我每次一和他分得特别清的时候，他就想方设法让我亏欠他，决不让我躲得开他。”
纪如瑄对这个故事十分感兴趣，继续默默听着。
“我最开始不接受他的帮助，自己都独立这么些年了，突然来个人帮我，还怪不适应的……而且我俩那时候只是谈恋爱，我打算事情都结束了，自己出大头弄个营生，看这日子能过红火不。”老妇人把手在面前比划着，“我那年轻的时候，电焊，汽修，卖货，什么都干过，跟人的界限，就包括我家老头子也是，都拉得很开。”
有几滴汗流进了老妇人的眼睛里，她伸出手背揉着，想要擦下去。纪如瑄见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了她。
“哎呀，又让你帮我了！”老妇人接过纸巾，擦掉眼中的汗水，又用力眨眨眼睛，“我刚说到哪儿了？”
“您说您和其他人的界限拉得很开。”
“哦，对对对，你看我这，老糊涂了！”老妇人说完之后，还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我和老头子属于是私奔，家里不同意。有一次我干活受了伤，想着我多干一点，他就少干一点，就逞强继续干……后来就发烧了，躺在床上下不来地。”
纪如瑄回应道：“那之后呢？”她怕老妇人以为她不在听，所以回了一句。
“我家老头子是当兵退伍回来的，那次他真的急了，对我生气，直接叫我的大名。”老妇人双手把住腰，眼睛瞪得圆圆的，模仿着自己的老伴，“他说，赵淑芬！我对你下达命令！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许自己一个人扛！要和我说！”她又把手放在了心口处，轻轻抚摸着，“然后他抱住我了，我突然就…一种顿悟的感觉……”
“我明白了一件事，原来爱需要两个人互相理解、支撑着走下去的，不能是一个人承担所有，那样是不对的……”
老妇人还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从那时起，我就不逞强了。老头子也说我这个‘因为爱你，所以为了你的未来，我可以逼迫自己选择不爱’的拧巴性格也终于改正了。”
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有许多皱皱的印记，照片中间有一梳着麻花辫的女子，旁边则是穿着军装的硬朗男性。
“你看，这就是我家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帅吧！”
纪如瑄点点头，惊讶地说：“确实挺帅的，阿婆你俩就是郎才女貌啊。”虽然回应了这句话，但是她的心一直停留在老妇人说的话语中。想着自己的情感是否也有相似之处。
“这小姑娘，嘴真甜。”
两人继续推着车往前走，老妇人又仔细看了看纪如瑄的脸，突然找到了另一个话题。
“哎，小姑娘，看你长得这么漂亮，有对象了没有？”
纪如瑄推了下自己的墨镜，说道：“阿婆你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妇人笑出了声，“傻孩子，美人在骨不在皮，你这个高鼻梁还有侧脸，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个美人坯子了。”
随后她又好奇地询问道：“所以有对象了没有？”
纪如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着不应声，嘴角倒是有些勾起。
“哎呀，我不给你介绍相亲对象！我家孩子都结婚了，孙女都会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了！”老妇人怕她误解，连忙解释道。
“我知道，阿婆，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纪如瑄笑出一抹弧度，回答老妇人。
老妇人眼睛眯了眯，“看得出来你很爱那个人啊，嘴角都笑得这么厉害！”她随后又咳嗽了两声，“老太太我就是想告诉你，如果有爱的人，就去大胆追求吧！死缠烂打，绝不放手！因为真正爱着的两个人，彼此的生活早就分不开了，哪有什么别扭，你就像我，跟老头子吵了好多次架，彼此却还是互相关心，根本放不下。我们依旧是互相爱着的，都变成家人了，这才是真谛！”
纪如瑄感觉自己心底的某些困惑被解开了，或许听到的这些话，可以在之后运用上。
木板车慢慢地停在一个小区门口，老妇人也朝纪如瑄点了点头。
“行啦，小姑娘就送到这儿吧，我到家了！谢谢你啦！不来我家坐一会儿吗？”
纪如瑄摇了摇头，婉拒道：“不了阿婆，我还要多逛逛风景呢，有机会再见吧！”
“好，那就有机会再见！哈哈哈！”
纪如瑄转过身就要离开了，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头发花白，但是身形高大硬朗的老者从小区里出来，接过她手里的木板车。
想必那就是她的丈夫吧。
“别忘了！大胆去爱！”老妇人朝转过身的纪如瑄大声喊着。
纪如瑄回头笑了笑，点点头，继续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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