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骁终于动了,他慢慢收回手,没有再试图去扯那件外套,只是拖过桌边那把吱呀作响的破椅子坐了下去。他盯着那团在昏黄灯下微微起伏的沈遥,目光沉得像墨。
“沈遥。”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克制。
“看着我。”
床上那团东西依旧没有动静。
贺骁的耐心耗尽。他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他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双手狠狠抓住那件外套的两边,用力向下一扯。
包裹被强行剥开。灯光清晰地照出沈遥露出的脖颈和一小截手臂,他皮肤很白,脖颈上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说话。”
“给我个理由,就现在。为什么躲着你哥?”
贺骁起身坐到床边,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让狭小的空间窒息。
床板发出咯吱的身影。沈遥脸上湿漉漉一片,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哑巴了?”他俯身逼近。“有啥事跟哥说。”
“贺骁哥,你讨厌男的吗?”
没等贺骁回应,沈遥抬起泪眼,眼神混乱而痛苦。
“她们说,你被坏人…做了那种很坏很坏的事…被男人欺负过”
“所以…所以那次,我帮你洗内裤,你才那么生气。”
“是因为我碰了你的东西,我让你想起了那些事,对不对?”
贺骁僵坐在床边,沈遥那混乱破碎的哭诉,残忍地凿开了他心底腐烂的隐秘。
那些刻意遗忘的阴暗,肮脏的手,令人作呕的气息,无休止的恐惧和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谁告诉你的?”贺骁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我写作业的时候…”
沈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在…在放道具的帆布后面…小敏姐…和…和那个管老虎的赵姨…”他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响。
“她们在说话,声音不大。但我听见了…”
“她们说你是被卖掉的,说那个老畜生,对你…对你…”
那个可怕的词语堵在喉咙口,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贺骁哥…我真的不是故意偷听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听到这个…”
贺骁怔住了。
沈遥不是五六岁不懂事的小崽子。他高一了,半大不小,该懂点事了。他父母刚走,突然赖上自己这么个陌生人,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他是不是害怕了?
害怕自己也会像他舅舅那样,或者像自己记忆中那些畜生一样伤害他。
但要真是这样,沈遥也不至于赖着他不走。
贺骁突然想到,沈遥有时落在他身上又飞快移开,带着点温度的目光,和微微泛红的耳根。
这些都指向一个贺骁从未深思,或者说刻意回避的可能性。
这小子喜欢他?
沈遥今年十六岁,尽管是被收养的小孩,但其实他爸妈对他和亲生父母也没什么区别。被爸妈照顾的太好,一下子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失去了依靠,小孩可能缺乏安全感。
沈遥确实很依赖他,贺骁觉得这个年纪的心绪萌动,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
难道沈遥是因为这个,就给自己套上了名为肮脏的枷锁吗。
“沈遥,你听着。”
“让你疼的,让你恶心的,让你觉得自己脏的,从来都不是你自己。”
“是那些早就烂在泥里的畜生。他们被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也不是说,因为你碰了我的东西让我痛。”贺骁的声音压得更低。
“是我自己,那些烂在骨头里的脏东西,是我自己没能把它们剔干净。”
“起来吧。”贺骁不再看沈遥,转身走向浴室,拿着洗脸盆刮过桶底,舀起凉水,哗啦一声注入盆中。
他端着盆,走回沈遥身边。水在盆里轻轻晃荡,映着屋顶那盏昏灯破碎的光影。
贺骁将盆重重地往沈遥面前的地上一顿,盆底磕在瓷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水溅出来几滴。
贺骁转身从柜子里拿了条毛巾,递给沈遥。
“把脸洗了。”贺骁的声音硬邦邦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遥沾满泪痕和灰尘的侧脸。
“难看死了。”
冰冷刺骨的湿感接触到皮肤,瞬间驱赶了皮肤上泪水的黏腻和灼热感。沈遥打了个寒颤,意识被这强烈的刺激拽回了几分。
他洗完拧干毛巾,视线下意识地再次投向那个沉默的背影。
贺骁在床脚,背对着他坐着,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撑着膝盖,低头看着手机。
沈遥拉过脚边的被子,胡乱地盖在身上,蜷缩着躺下,背对着贺骁的方向。
他睁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空洞地盯着斑驳脱落的墙皮。
不知过了多久,酸涩的眼睛开始发沉,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中开始模糊地飘散。
贺骁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木板床上那个在被子下微微起伏的小小隆起上。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透过窗户缝隙挤进来时,床上的两个人,都带着一身无形的疲惫和伤痕,从浅薄而混乱的睡眠中苏醒。
光线让贺骁眯了眯眼,他坐起身,发出窸窣的声响。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身边的人。
沈遥依旧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点凌乱的黑发。
一想起昨晚……
贺骁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下床站起身,动作很大,故意弄出声响。床上的身影明显瑟缩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贺骁没理他,径自走到院子里,摇动轱辘打水。
他走回屋里。
“起来了,去趟超市买点东西,家里没吃的了。”
沈遥蠕动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从被子里面探出头,动作僵硬地坐起来。
“别磨蹭,赶紧的。”贺骁不耐烦地催促,率先走出了门。
沈遥胡乱地套着衣服,换好鞋,小跑着跟上。
贺骁哥…不讨厌他,那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了。
他不再像昨天那样刻意维持五六米的距离,而是继续像个小尾巴一样黏着他哥。
冬日周末的清晨,小县城的街道比平日多了些人气。路边的早点摊冒着热气,喧哗声此起彼伏。
超市门口玻璃门上贴着各种打折促销的广告纸。
走进超市,扑面而来的是混杂着生鲜熟食的气味。贺骁推了个半旧的购物车,金属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哐啷哐啷的噪音。沈遥跟在车边。
贺骁没什么计划,看到米面油盐之类的必需品就往车里扔。他买东西快而糙,只挑最便宜实惠的。沈遥紧紧跟着,不敢离开半步,也不敢多看一眼货架上的东西。
当贺骁推着车走到冷鲜肉柜前,皱着眉比较着两块同样没什么油水的后腿肉价格时,眼角余光瞥见沈遥的脚步慢了下来,停在旁边一个摆满了各种火腿肠,午餐肉的货架前。
贺骁没在意,继续跟那块肉较劲。过了几秒,他感觉到沈遥的目光似乎黏在了某个地方。他顺着那微弱的目光看去。
一排包装鲜艳的玉米肠。黄绿色的塑料肠衣,印着金黄色的玉米粒图案。
沈遥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那排玉米肠,眼神空洞。
贺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沈遥第一次跟他来超市的时候曾经提过,他妈妈带他逛超市经常买几包这种玉米肠,给他当零食吃。
那时候沈遥话还很多,眼巴巴的看着他哥,问他能不能买一包,贺骁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
他忘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他看着沈遥那副想吃又不敢说的样子,再想到这小子可能因为害怕自己花钱而连根玉米肠都不敢要,心又软了。
“想吃就拿啊。”
贺骁伸出手,一把从货架上抓了两包那种玉米肠,看也没看就扔进了购物车里,砸在其他东西上发出了声响。
“磨磨唧唧的干什么,等下还要去趟团里。”
沈遥难以置信地看着购物车里那几包玉米肠,又转过头看向贺骁。
贺骁已经扭过头,推着车继续往前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哥记得他喜欢这个,还愿意给他买。
他小跑着跟上购物车,手指悄悄抓住了贺骁身边的购物车。
走出超市,贺骁拎着两个沉甸甸的塑料袋。沈遥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小声说:
“哥,要不我…我帮你拎一个?”
贺骁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直接将那个装着米和油的袋子换了一只手提,再把另一个明显轻一些的袋子塞到他手里,动作依旧粗鲁。沈遥连忙双手接住,塑料袋勒得他细瘦的手指生疼,但他心里却莫名踏实了一点。
回到小屋,放下东西。沈遥开始笨拙地准备午饭,依旧是煮面,但这次他记得在清汤寡水里放了几片贺骁买的青菜叶子,又撕开玉米肠的包装,切片放进锅里。
贺骁走到院子里,拿起刷子开始清理追风的马鞍。
沈遥把煮好的面端到小桌上,怯生生地喊了声:“哥…吃饭了。”
贺骁“嗯”了一声,放下刷子,洗了手走进来。沈遥小口小口地吃着。
贺骁则大口吸溜着面条,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吃完饭,贺骁抹了把嘴,站起身:“收拾一下,跟我去团里。”
“哦…好。”沈遥小声应着,赶紧收拾碗筷。
下午的马戏团后台,依旧嘈杂喧闹。演员们忙着化妆,整理道具,吆喝声此起彼伏。
沈遥熟门熟路地溜到自己那个用帆布隔开的角落。他摊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场内,贺骁熟练地给追风套上马鞍,检查着每一个搭扣,动作轻柔而利落。
沈遥透过帆布的缝隙,偷偷看着这一幕。
场内的锣鼓声骤然响起,喧哗声浪涌来。表演开始了。
贺骁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冲入了聚光灯下那片喧嚣之中。
沈遥抬起头,透过帆布缝隙,望向场地中央。
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忘记了害怕被发现,忘记了躲藏。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希望他哥能看到自己在偷偷看他。
他觉得自己好变态。
直到贺骁完成最后一个高难度动作,勒马停在场地中央,微微喘息着,目光锐利地扫过观众席。
然后,似乎是无意地,也或许是某种感应,那双深邃的眼眸,透过飞扬的尘埃和炫目的灯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帆布缝隙后,那双写满了崇拜和复杂情愫的眼睛。
两人的视线,在喧嚣的鼓点和飞扬的尘土中,隔着一段距离,短暂地交汇了。
沈遥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书本上那些模糊的字迹,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
而场地中央的贺骁,只是微微顿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调转马头,向场边走去。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燃烧殆尽的橘红余烬。
马戏团结束了最后一场喧嚣的表演,后台空地上,几张折叠桌拼在一起,上面铺着油腻腻的塑料布。班主难得开恩,买了些热卤,又让伙房煮了好几个大菜,算是犒劳大家。
演员们卸了妆,围坐在桌边。吆喝声,笑骂声,筷子碰碗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飘荡着卤肉的酱香和廉价白酒的辛辣气味。
帐篷里开足了暖气,沈遥的脸被吹得有些潮红,他被小敏姐拉着坐在她旁边。他依旧有些拘谨,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饭,只夹离自己最近的干炒花菜。
这种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场景,是他以前在安静整洁的家里从未体验过的,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他下意识地抬眼,偷偷看向桌子对面的贺骁。
贺骁坐在人群里,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沉默地吃着面,偶尔被旁边的人起哄灌一口白酒,也只是皱着眉头灌下去,并不参与那些粗俗的笑话。
小敏姐一边嚼着牛肉,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两个人。沈遥那小心翼翼偷瞄贺骁的眼神,贺骁那刻意避开又带着烦躁的沉默,她太了解贺骁了,这小子心里有事,而且是跟沈遥有关的事。
趁着大壮讲了个荤段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的空档,小敏姐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沈遥,凑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
“小孩儿,跟你哥闹别扭了?看这气氛,跟冰窖似的。”
沈遥被她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脸涨得更红了,像煮熟的虾子。他不敢承认,更不敢说出原因,只能拼命摇头,声音细若蚊吟:
“没…没有…姐…”
“没有?”小敏姐挑了挑眉,显然不信。她看着沈遥那副快要把头埋进碗里的样子,又看了看对面贺骁那更加阴沉的侧脸,心里有了计较。
她眼珠一转,突然提高声音,带着点刻意的兴奋,对贺骁喊道:
“哎,骁子。你这马术是越来越溜了,最后那个动作,底下小姑娘叫得嗓子都快哑了。”
贺骁抬起眼皮,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又低头继续扒拉碗里的菜。
小敏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哎,沈遥,你哥骑马帅吧?想不想再试试?就骑着追风在场子里溜达几圈。”她笑眯眯地看向沈遥,眼神里带着鼓励。
沈遥完全懵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神慌乱地看向贺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贺骁也停下了筷子,皱着眉看向小敏姐,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质问。
小敏姐无视贺骁的眼神,继续笑眯眯地催问沈遥:“想不想嘛?机会难得,你哥这马,平时可宝贝着呢,轻易不让人骑。”
在众人好奇和怂恿的目光下,沈遥的脸更红了,手指紧紧攥着筷子。他看着贺骁那张没什么表情却明显写着麻烦的脸。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吐出一个字:
“…想。”
声音虽小,但在短暂的安静中却格外清晰。
贺骁扫过沈遥那写满渴望又带着怯懦的脸,又瞪了一眼一脸笑容的小敏姐。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心里暗骂小敏真他妈会找事。
但他看着沈遥那双带着小心翼翼祈求的眼睛,那句硬邦邦的“不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贺骁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憋屈,看也不看沈遥,径直走向马厩。
“等着。”
沈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既紧张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小敏姐笑着推了他一把:
“快去啊!傻愣着干嘛!”
沈遥赶紧放下碗筷,小跑着跟上贺骁的背影。
表演场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盏高悬的照明灯洒下清冷的光辉,将场地中央映照得如同白昼。贺骁已经把追风牵了出来,高大的黑色骏马正用蹄子轻轻刨着地面。
追风似乎认得沈遥,温顺的站着。
贺骁看到沈遥磨磨蹭蹭地走过来,没好气地指了指马镫:“上去。你要磨蹭到天亮?”
沈遥看着高大的追风,心里发怵。他还记得上次是贺骁把他抱上去的。他笨拙地去够马镫。
贺骁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样子,怕他随时摔下来,最终还是走上前,一手托住沈遥的腰,一手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拎上了马背。
沈遥刚在马鞍上坐稳,就感觉身后马鞍一沉。
贺骁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稳稳地坐在了他身后。
两人的身体瞬间贴得极近,贺骁的衣服拉链敞着,宽阔温热的胸膛几乎紧贴着沈遥的羽绒服,两条结实的手臂从他身体两侧伸出,握住了缰绳,将沈遥完全圈在了自己的身侧。
沈遥的手指死死抓住了马鞍的前桥,指关节捏得发白。
“坐稳了,摔下去我可不管。”贺骁不耐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热气喷在沈遥的耳廓。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身前身体的僵硬和颤抖,握着缰绳的手臂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贺骁轻轻一抖缰绳,追风迈开稳健的步伐,在空旷的表演场里慢悠悠地踱步起来。马蹄踏在铺着细沙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哒哒声,在寂静的巨大空间里回响。
清冷的灯光将两人一马的影子拉得很长。沈遥僵硬地坐在前面,身体绷得像块石头,努力想往前倾,拉开一点距离,却又怕摔下去。贺骁则沉默地坐在后面,目光平视着前方,控制着马匹的方向。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有追风平稳的步调和彼此身体不可避免的细微摩擦与体温传递。
沈遥能清晰地感受到贺骁呼吸的起伏,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线条随着控缰的动作而微微变化。
“行了,下去吧。”几圈过后,贺骁勒住缰绳,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似乎少了点之前的烦躁。
沈遥有些笨拙地想要下马。贺骁先一步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伸出手,托住沈遥的腰,将他稳稳地扶了下来。
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沈遥小声说了句:
“…谢谢哥。”
声音依旧很轻。
贺骁没应声,只是“嗯”了一声,把追风牵回马厩。沈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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