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市下雪了。
雪是从午后开始落的。起初只是零星的碎絮,借着风势在半空打旋,像谁随手撒了把盐粒,细细碎碎地掠过窗玻璃。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雪就密了起来,棉絮似的大片往下坠,天地间渐渐蒙了层薄纱般的白。
暮色渐浓时,雪还在下。路灯亮起来,橙黄的光晕里,雪花落得更急了,千万片银白在光中飞舞,像是谁打翻了银河的碎屑,簌簌地坠向人间。远处的楼房渐渐模糊成淡青色的剪影,屋顶覆了厚厚的雪,像是盖了床暖融融的棉被。整个世界都被雪裹住了,安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羽绒服上的轻响,那是冬夜最温柔的私语。
谢雨憧忽然轻笑一声,那双丹凤眼裹着暖意。
“爸爸,你笑什么呀?”谢亦安歪了歪脑袋,整个人趴在谢雨憧腿上。
“安安乖,爸爸要出门了。”他弯了弯腰,将谢亦安一把捞起,逗得谢亦安咯咯直笑。
“你又要去哪?不是说明天要去J市最大的游乐场吗?年假白请了?”徐乐珊皱了皱眉,瞪着谢雨憧的背影。
“明天早上会回来的。对了,早饭我顺路带回来就是了。”
“算了,你都不知道亦安爱吃什么吧。”
“呵,徐乐珊,我不想和你吵架。”谢雨憧警告似的看了一眼她,“我或许平时是没什么时间陪你们,但不代表我对你们俩不闻不问。”
徐乐珊心虚地噤了声,她确实是想用一口帽子扣死他,让谢雨憧内疚,是她忘记了,谢雨憧何其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的小心思。
“谢木头,你这大晚上的要去哪?”苏阳澄挑了挑眉,车钥匙在手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入谢雨憧手里。
“有事,车明天早上还你。”
“你老婆儿子怎么办?”
“下雪夜不在酒店要去哪?”谢雨憧抬了抬凤眼,“怎么?以为我要去干点什么?”
苏阳澄失笑地抬起手投降,“真不怪我多想,你这大晚上找我借车出门,还明天早上还我,这换谁谁不得误会?”
“年假只剩一天了,明天要陪安安去游乐场,明晚就得回H市。”他顿了顿,“今天晚上不去的话,就要等新年过后了。”
树枝上很快凝了雪,起初是毛茸茸的银边,后来便积成蓬松的雪团,风一吹,簌簌地往下掉,露出底下暗绿的叶尖。路上的行人裹紧了围巾,帽檐上落着雪,呵出的白气刚飘出来就散在风里。路过的电动车车筐里积了层薄雪,像是铺了层柔软的绒布。车轮碾过柏油路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谢雨憧推开车门时,雪粒子正打得车窗沙沙响。腊月的风裹着雪沫子往领口钻,他低了低头,左手攥住车门把手,右手从副驾捞起黑色的伞。伞骨“咔嗒”一声撑开的瞬间,几片雪花正扑在他手背,凉意顺着皮肤渗进袖口。
雪已经没过鞋面了。他踩碎薄冰似的积雪,鞋底发出“咯吱”的闷响,身后立刻拓出两串深褐色的脚印。伞面是防水的尼龙布,雪花砸上去就滚成水珠,顺着伞骨滑落时,又冻成半透明的冰棱。风从斜刺里来,伞面被吹得微微发颤,他下意识用胳膊肘压住伞柄,听见伞骨压着雪粒的轻响。
路过路灯时,橙黄的光晕把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晃一晃,又被新落的雪盖住。雪花像碎玉般扑在伞面上,有的从伞沿溜进来,沾在他围巾毛线上,或是在发梢凝成白霜。他顿了顿,抬手抖了抖肩膀,落雪簌簌掉在地上,露出藏青色大衣的肩线。远处的雪松枝被积雪压得低垂,他踩过最后一级台阶时,听见身后传来雪块从树顶坠下的闷响,在寂静的雪夜里,像谁轻轻敲了敲墓碑的门。
“阿昕。”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那股白气很快蔓延到眼睛里,“最近天气变冷了,你要多穿点衣服知道吗?你身子不好,更要乖乖听话,可不许任性,生病了我会心疼的。J市开始下雪了。”
“对了,今天还是初雪。听说,初雪一起度过的人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初雪是冬天的郑重落款。
初雪的降临亦如一场温柔的归零。
远处的风轻轻包围过来,却少了刺骨的冷。
“我不会再忘了你,不会再留你一个人。”
“新年快乐,阿昕。”
“我就在这,哪都不去。”
初雪化身为记忆的邮戳,将记忆封印在一片晶莹里。
初雪成为承诺的见证者。
晨光给墓碑镀上金边时,谢雨憧迟钝地眨了眨猩红的双眼。
“阿昕,下次见。”
当谢雨憧的车子驶离被白雪覆盖的山脚,隐秘在角落的出租车开了车门。
高跟鞋踩着黑色的,新鲜分明的脚印向上走,路的尽头是一座半山腰的墓碑。
徐乐珊蹲下身,仔细抹了抹墓碑上的雪花,照片里的人,正是三年前,她闯入谢雨憧书房窥见的秘密白月光。
书房里随处可见这个女人的照片,被相框封存起来的是从合照中裁剪出来的两个人影。
“原来你叫夏昕桉,没想到你居然能在他心里落地生根这么多年。”
徐乐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本以为柳淼灵才是我最大的对手,没想到,死去的你,才是我跨不过的鸿沟。”
“你说你都死了,为什么要抓着他不放?你不想要他幸福吗?他都失去你了,你就应该让他往前走,而不是把他困在这!”
耳边轰鸣的风忽然传来呜呜声,仿佛是在痛苦地呜咽。
“放过他吧,让他爱我一下行不行?你都死了,就不要再霸占他了。”
“他该有他的幸福。”
“而不是被你困在回忆里发疯。”
正在买早餐的谢雨憧忽然痛苦地闷哼一声,心脏处隐隐传来痛意。
他纳闷地按了按酸涩的心脏,是因为自己熬了一个晚上吗?
推开酒店房门时,谢亦安还在熟睡。
“安安,醒醒,吃饭了。”
从浴室里出来的徐乐珊一顿。
安安。
是安稳的安,还是夏昕桉的安。
她低下头,晦暗不明的眼神闪烁着。
连我儿子的名字都要成为纪念你的事物吗?
你凭什么。
夏昕桉,你凭什么。
“徐乐珊?”谢雨憧皱了皱眉,走近了几分,“安安叫你好几声了,你在干什么?”
“别这么叫他!”徐乐珊发起狠来推他。
谢雨憧诧异地看着她,伸手拍了拍被她碰过的地方。
“大早上的,你怎么回事?”
“他叫谢亦安!不是你的夏昕桉!”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霎时间安静了几分,连针落地都清晰可闻。
谢雨憧忽然轻轻笑了笑,拉着心虚的徐乐珊出了房门。
徐乐珊被一把推进楼梯间,踉跄地扶住把手。
“你跟踪我?还去打扰她了?”谢雨憧的声音比窗外下了一夜的雪还冷。
“那又怎样?你手机里的位置被我设置了共享,还好我看你一整夜待在那不动,一大早我就打的去找你,不然我还不知道原来你心爱的白月光早就死了。”
谢雨憧强抑怒火,声音越来越冷,“徐乐珊。你再这么说试试。”
“我偏要说!她明明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下她?!身边的人你都视而不见是吗?!”
“我,徐乐珊,绝不会做替代品!”
徐乐珊目眦欲裂地喊道,声音在楼梯间里打着旋儿。
谢雨憧毫不在意地从鼻腔里发出一记冷笑。
“你笑什么!”
“笑你自不量力,笑你自作多情,笑你心思不纯。”
徐乐珊的脸唰一下由红转绿,“你把话说清楚!”
“你凭什么觉得你是替代品?你有哪一点像她?你根本不配与她相提并论。”谢雨憧淡淡地一句一句说道。
“当初结婚前,我不知道跟你说了多少次我无心成家,难道不是你不肯甘心,私底下一直找我妈说情,让她出面促成?你知道我有我自己爱的人,你也知道我妈说的话我不会出口拒绝,但你还是这么做了。”
徐乐珊的脸彻底变得灰白,“你什么都知道。”
“是,我不忍心看我妈为我难过,和你沟通无果最后也只能告诉你,我给不了其他,只有物质,可你不是还非要尽快结婚吗?”他扯了扯嘴角,“徐乐珊,你现在又在以什么姿态大闹特闹?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吧?这三年我也没有亏待过你和安安吧?你现在又想怎样?”
“我……”徐乐珊咬了咬发白的下唇。
“当初结婚时就说过了给不了爱情,只能在物质上弥补你,是你自己一口答应,现在只不过看到我还爱着阿昕,你现在就来找我讨要一个为什么凭什么,不觉得可笑吗?”谢雨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徐乐珊,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要是再无理取闹,那就离婚,我净身出户也行。”
说完转身就走,楼梯间亮起来又暗下去的亮光让徐乐珊忍不住脱力坐在了地上。
离开前,他停了一瞬,“亦安的名字,我原本想的是愿他一生顺遂平安,后来想着你要陪着他长大,你也该平平安安,便成了亦安。”
徐乐珊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你也没有那么绝情,只是你给不了我要的爱情,可是亲情你并没有舍弃。是我,是我自己心思不纯,从一开始就想歪了。是我不信邪,非要爱你,非要得到你,还想着先婚后爱,让你爱上我,臣服我,却忘了,你一开始什么都说了。你和其他男人终归不同,钟情于一人,便永远予一人。”
“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游乐场只好推迟到下午,半懂不懂的谢亦安见爸爸妈妈又回来了,便又咧开嘴笑得眯眼睛。
晚上进高铁站时,谢亦安累得趴在谢雨憧肩头睡着了,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棉花糖棍。
“今天的事,对不起,我懂你的意思了,以后我不会逾矩了。”徐乐珊轻声说完,抬眼看向冷若冰霜的男人。
“希望你能记住。”
徐乐珊叹了一口气。身旁的闺蜜半天嘴没合上。
“不是,你和你当时暗恋三年的男神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孩子,但是你们之间没有爱情!?我的天。”
“嗯,本来一开始就是我非要嫁给他,得不到也正常。”
“要我说,他肯娶你不应该一点感情没有。”
“不,是我故意设计的。再说了,他根本不记得我。”
新年钟声敲响时,易枫一个人捧着蒲公英来到墓碑处。他正打算扫开堆积的雪,却发现周围好像刚被打扫过。
他看见一束半枯的满天星一愣,又在看见一旁新鲜的一束向日葵一怔。
谁来过了?
十九年后,J市,原夏昕桉家。
“小姑姑!!!你怎么能……能偷看我的情书!”十八岁的易芷茉忿忿不平地控诉道。
凌惜暝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我帮你润色一下怎么样?”
“我才不要!你还没昕桉姑妈的文笔好!”
“嘿!你这小孩!易枫!你也不管管?”凌惜暝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易枫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都多大人了,还跟一小孩计较。”
“我好心给你女儿情书润色,她还嫌弃上了。”
“没办法,夏昕桉文笔太好,她就喜欢那种风格,你比不了。”易枫耸了耸肩。
凌惜暝:“……”
“哼。”她撇了撇嘴,薅起另一个小孩,“诶亦安呐,来来来,给我看看你的情书。”
谢亦安:“……”
他轻轻捅了捅身旁的谢雨憧。
“干嘛?你爸我忙着呢,找你叔去。”
谢雨寒幸灾乐祸地笑着,看起来还没易叔叔一半稳重。
谢亦安:“……”
他别无他法,只好走到易芷茉身后低声问了问,“喂,易芷茉,你还有没有情书?给我一封。”
“爸!!!谢亦安疯了!!!他找我要情书!!!”易芷茉撒开腿就跑进厨房。
谢亦安:“……?”
不是。他请问呢。
洛梵栖进家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乱糟糟的场面。
李知潼和凌惜暝在沙发上笑得东倒西歪,谢雨寒也在一旁捂着肚子龇着大牙笑,厨房里谢雨憧和易枫笑脸盈盈地做饭,易芷茉在一旁手舞足蹈地乱飞。看起来貌似只有谢亦安是个好宝宝。
“亦安,这是怎么了?”
“洛阿姨。”谢亦安无奈地看着眼前笑得乱七八糟的众人叹了一口气,“他们都拿我开涮呢。”
“好可怜的宝宝。洛阿姨给你带了你一直想要的小手办,来看看喜不喜欢。”
“还是洛阿姨好。”
洛梵栖弯了弯眉眼。
吃饭的时候,易芷茉又忍不住问了问。
“那,昕桉姑妈有没有写过情书呀?好想看看呜呜。”
桌子上的人静了一瞬,不约而同地看向谢雨憧。
他也只是笑了笑,“有啊,不过,不能给你看。”
“那能不能讲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啊爸爸。”易芷茉又缠着易枫说道。
说起这个,李知潼可来劲了,一边说着一些她和夏昕桉的往事,一边又听着易枫补充在小亭子的故事。
往日种种皆成了故事。
可故事里的人只能活在故事里。
“爸爸,我想去见一见昕桉姑妈。”易芷茉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的人,下意识攥紧了身旁谢亦安的手。
谢亦安也放下筷子,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望向谢雨憧。
谢雨寒诧异地抬了抬眼,“你也想去?”
“嗯。昕桉阿姨一个人太孤单了,我陪着易芷茉去,或许阿姨能开心一点。”
“行啊,那就一起去。”易枫说道,眼睛弯了弯,却泛着红。
“一起去。她安静太久了,也该热闹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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