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岫玉被请到后堂,先行坐下,喝一口莲子茶,陈蝉不多时就到。那莲子泡在杯里晶莹剔透,咬开却没去芯,苦得人能平地跌跟头。江碧空想到姐姐交待她要多察言观色,正是发现了个表现机会,殷勤地给令门主倒上桂花糖浆。
令岫玉却久久不言,只是垂眸喝茶。皮笑肉不笑的陈蝉,抱剑发呆的司徒婧,漠烟,以及她身边两个弟子,或侍或坐,皆等她下文。
陈蝉暗想:此人出关之后,性格更是古怪非常,我又有哪里得罪她了?于是挥退周围所有人,赔笑道:“令门主,但说无妨。”
令岫玉表情高深地又抿了一口茶,左右为难,简短道:“张不了嘴。”
“门主顾虑何处?”
令岫玉这下说话了,却是用真气传腹音,直接到陈蝉耳边。
门外,司徒婧一把抓过打算听墙角的江碧空:“令门主武功那么高,你当心挨打。”
“这样宗师级的人物,要真打我,我干脆往地上一躺,一口血吐到她鞋面上!”
那厢,令岫玉表情冰冷,讲的却是:“令妹活泼可爱,但眼神似乎不太好,给我倒的蜂蜜是前年的罢,太黏牙,我张不开嘴。”
继而又愤怒道:“陈蝉,别以为躲在茶杯后面,我就看不到你在笑了,别笑了!”
陈蝉这才一敛正色。她取来一个匣子,推开匣板,里头还覆着一层月色宝纱。待陈蝉撤去层层遮挡,浮现一把宝剑的轮廓。令岫玉起来兴趣,只听陈蝉道:“前番诸事有赖门主相助。今日留你,是想让你为我掌掌眼,我新得此剑,看不出渊源,正缺个高手。”
陈蝉这人说话,一向给自己留足余地,是六成真,四成假,若她哪天心情不好,可能则是十成假,没有真。依陈蝉的理解,真相不重要,真诚才重要,因此只要语言足够动听,她就可以想讲什么讲什么。总之依照天气情况,以及谈话对象的角色,此人话术大略在“骗人”“温柔地骗人”和“狠狠地骗人”之间浮动。令岫玉这么多年,虽十分看她不上,但也不得不卖她两分薄面,这面子卖多了,却发现——陈蝉有时根本就不要,说直接点,这人不要脸。
她的不要脸不是那种经典的不要脸,厚脸皮那一款可以参照苏折风——什么人怎么看她,她无所谓,走自己的路,任凭仇人把唾沫星子喷成一片海了,她也可以游过去。陈蝉实际多了,面子和里子让她选,她肯定选里子;只有面子没有里子时,她也未必要了这面子,她更爱要别人倒霉。
比如此时,她明显在骗人。监察台掌入榜名单,麾下多的是情报,她又是出了名的博闻强识,一把剑的好坏,难道有分不清的?
不过令岫玉完全被她抽出的宝剑夺去了注意。这把剑造型工整,用料不菲,不过使她目不转睛的却是……
她惊道:“……你是哪里得来的?”
她的反应,使陈蝉十分满意。令岫玉沉吟:“早年苏折风提起过,铸剑师当年造沁雪时,实质不甚满意,后来又新作了一柄。”
沁雪,一开始是把废剑。
陈蝉颔首道:“其名为芳吹,同出于殷大师之手,与沁雪是一对。”
听到这话,令岫玉表情明显冷下来:“一对?恐怕只是替代而已。早年沁雪剑未成名时,它是此剑的替代,后来沁雪在苏折风手里杀出名声,剑毁人亡,你们又找来它替沁雪。你真是好工夫……”
“不比门主事多,我闲来无聊耳。”陈蝉莞尔一笑,对令岫玉的情绪不予理睬,只是低头拨碗里的茶叶。
“陈长知收此名器,莫不是打算高置阁中,自己珍藏?”令岫玉问:“——还是说,有什么别的用处?”
“我的目的,不过是让人和物都各得其所,不致埋没。当然不会束之高阁,兵器需要血来打磨,如同土地需要雨水,良将需要乱世。”
她语态柔和,让譬喻轻盈地映落在此刻兵戈祸乱、血流长河的邦国之上,有一番故作深长的意味,听得令岫玉心里怦然一跳,不由自主地随她的语境展开了思绪,马上,令岫玉意识到她的言外之意,又不由自主地燎起怒意。是,江山枯骨是伟业时机,公主党兴风作浪,太子派好大喜功,清流假仁假义,地方蠢蠢欲动,兵患如火龙,长向会城中。
她倒要看看这些官员可以安坐几时!
令岫玉按捺着火气:“陈长知,比起被长久地玩赏,名剑更耻于背负无情无义之污名,沁雪已负滥杀之名,望芳吹在你手中成全此身。”
在离开之前,她在门口微一回首,留下最后一句话:“刀剑无眼,陈蝉,你小心用剑。”
她提醒过自己多番,若无必要,不与陈蝉交往。早在她师父在世时,就坚决反对水云门踏入朝堂纷争,江湖争斗多是意气情仇,皇家官场之博弈,权欲已成千沟万壑,犹喜好拿无辜者的性命去填山移海。
更何况,苏折风的例子,犹然在眼前。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苏折风打开门,间清奔进来,一身夜行打扮,手臂上血肉翻卷,腥味浓郁。
苏折风惊道:“怎么伤这么重?”
间清指挥她找出来药和布条,苏折风给她清创,发现只是皮外伤,这才放心,追问:“谁把你伤成这样?”
这人疼得直叫唤,还不忘跑马:“我原先欠你半条命,如今还了一条,不仅还清了,现在你还倒欠我半条……还有谁,陈蝉身边那个高马尾的姑娘,她是这个。”她比个大拇指,眼里却没有敬意,全是恨意。
苏折风脸盲中:“哪个?”
间清捶她:“红衣服那个。”
苏折风回想:“使剑那个?上次见她还是一身漆黑。”
间清讲:“正是。她身形和你有些相像,从背面看,我都晃眼了。”
苏折风叹道:“偷鸡摸狗这么多年一直顺风顺水,难得见你铩羽而归。”
明明伤得不重,间清却不放弃一直呜哇乱叫,苏折风怕她扯到伤口,把多出来的布条塞她嘴里,被她呸了出来:“我的轻功你是知道的,大内皇宫都没有我不敢取之物。本来拿上东西都要走了,出门看到她,以为你来接应我了,就叫了一句——我说:‘风子你怎么跟这站着,在江水里把脑子泡傻了吗’”
“我当时想,老娘我用不着你接应,一会跑路我可不带你,把你扔在后面被追杀得了,结果,结果她一回头,好哇,原来不是你呛水呛傻了,是我傻,我傻眼了,这不是那个谁吗,总之她杀气腾腾,一剑就挥了过来,把我眉毛都砍断了。”间清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给苏折风看。
苏折风找了半天,发现她眉尾确实断了半根,还粘在眉毛上没有落下来。苏折风小心翼翼地拎起来,间清道:“你干嘛?”
苏折风道:“一会替它挖个坟埋起来,再上两根香,供两只鸡。”
她不说还好,间清这下号得更哀怨了:“那人不是陈蝉护卫吗,鬼鬼祟祟跟那墙根站着!光天白日的,她是□□还是我们是□□?”
“嗯……”苏折风仔细一想:“太遗憾了,我还真不是,我乃堂堂正正篁寺传人!”
“就你厉害,我奶还是御前发丘中郎将呢!”
“什么?”
“摸金校尉!”间清一边被她按着腰上的伤,一边吼叫以抵抗痛觉:“太没见识了,听懂没?就是挖坟的。我祖上三代都是盗墓的,你掉到洞里不要慌,都是前人走过的路,报我奶名字,保管热热闹闹,整个殿里的冷箭都亲你脑门。”
“喔!”她突然喊道,苏折风以为把她按疼了,忙问:“姑奶奶,又怎么了?”间清说:“唉!剑我没拿到!这是真的办不到,你猜陈蝉把它放哪里收着?”
“她不会是枕在枕头底下吧?她不嫌硌吗?”
间清摇头:“比这还要歹毒。不愧是陈蝉啊,我奶挖了一辈子坟都没见过这么歹毒的。你猜怎么,她让……那个,今天伤我那个剑客带在身上啊!”
听这话,苏折风猛然一下站起来,动作太快,以至于撞倒了一旁的椅子。她太过意外,以至于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什么?你这、身上这剑伤,是沁雪?”
间清没好气:“是啊,您老人家的剑捅人真是又快又厉——你闻。”她薅了一手自己身上的血,送到苏折风鼻子前:“你爱剑的芬芳,嗅到没?”
苏折风还在发呆,动了动鼻子:“好像有点。”这下轮到她哭丧着脸了。
间清讲:“陈长知办事还真是地地道道的,十足害人。这下好了,好比是人家家里的女儿,好好地定亲给了她青梅竹马的表哥,结果这短命表哥害了痨病,一命呜呼了,还没来得及埋,她又三抬大轿嫁给别人了。你尸骨未寒,她真寒人心!”
“不会比喻就不要乱用!”
“好吧,确实不太恰切,”间清摇了摇头:“毕竟你已经埋了……”
苏折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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