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中游的三门峡,是东西漕运的要道。如同名字一般,黄河在此处分为三股。然而,这么个重要的枢纽,却也同时是一条险道,在上游被河道约束的水势,到了这里,为河心岛而一分,变得湍急无比,经常吞没船只。故以,哪怕是生性冒险的商人,也并不愿意多走此程。
前朝时,有将领重新开辟了一条岸路。虽然依旧不及水运方便,但也比原本古老而曲折的陆路要近些。为了纪念他,走货的商人在原本的龙王庙之边,又修起了一座英雄祠。
直至今日,在香火不断的龙王庙、门庭冷落的武官祠之外,三门峡第三次兴起了土木。
这次是二公主要建梧桐台。
三门峡处黄河水流常崩裂,汛期凶猛,故梧桐台修在小山顶,视野高旷。台身呈圆形,用栏杆圈出个方形的演武场,高凸出去丈余。设计者的恶趣味在于,越高,从台子上摔下来会更痛。这演武场将整个台面一分为二,前边是清声殿,类似还璧公主的行宫,两翼垦出的花田植满了珍奇植物,公主的宠蛇就在其中穿梭;后边是纵横亭,名为亭,规制更像空心寺,四阿大顶,檐角如飞,门口贯一块聂荣桑大师的题字,内里有一连贯三层的宝塔,中柱攀倚佛莲,四面环绕神兵。
李行迹脚步匆忙,登上入口石阶,圆形拱门后面是一块影壁,比门洞还要略宽,挡满了视线。它正面雕刻林木花草,绕到影壁后面,地上躺着一只长枪、两柄短刀、几把剑。
李行迹把除非醉解下,也搁到影壁后面,方继续深入。
他神色凝重,陈蝉却笑容满面,先是夸他临危不惧,护得江碧空安全。与他相谈,又给他看新摘的茶叶,让他带点回去给师父喝,丝毫不撂他面子——他自家山门屁股发生这么大的事,他自己却分毫不知,这点是压根不提。
李行迹有苦难言。
蝴蝶谷倚靠山势绵延,开谷唯有地动一条。几十年一遭地劫,时节、位置没人能算准,每次都不同,上一次口子开在雁栖山里,还是百余年前。
这次白道死伤惨重,他雁栖山可绝不能独自背下这口黑锅。
“监察使有所不知,蝴蝶谷开,一向没有什么预兆。江湖上偶有人看到‘赤蝶烧山’,但这也不是预兆,这是伴随着谷口打开同时发生的。”
“我也早有耳闻。”陈蝉点头,后又点出一惑:“既然是同时出现,就有三种可能,一是地动使得蝶谷打开,同时惊动了山中的蝶群;另一种是地动使得蝶谷打开,而后,蝶群从敞开的蝶谷中飞出;最后是,地动裂谷,但有一种我们尚不知道之物,把蝶放飞……你觉得是哪一种?”
李行迹一惊,陈蝉看问题眼光毒辣,滴水不漏。只听陈蝉继续分析道:“九行山脉极深,有许多隐秘所在,其中虫兽甚广,不乏珍惜罕见物种,”她微微挑眉:“前几日,户部尚书的儿子去山中打猎,还抓了一只极其稀罕的澄眼凤蝶,献给了文懿公主。妖异红蝶栖在雁栖山里,被地动惊飞,成群现世,听起来似乎合理,可是第一种猜想绝不可能对。”
陈蝉斩钉截铁道:“动物在地动前感知敏锐,可是无论在地动之前提前感应,还是在地动之中陷入混乱,受惊的动物绝对不止蝴蝶。按照碧空和你的说法,百蛇日行,千鸟蔽空,这副动静若经常出现,又怎么可能只留下‘赤蝶烧山’一说?早就渲染成人间末日了。这说明,这样剧烈的动物迁移只是偶有发生。进而又可推知,地动不是次次那么剧烈;或者,地动不总在山里动物密集处。你刚刚说,蝴蝶谷的裂口并不是次次在雁栖山中,也印证了这个猜想。既然蝴蝶总出现,地动却不总在山里,那蝴蝶是从哪来的?自然是谷里。”
陈蝉冷冷道:“我有个更大胆的推测,毒蝶就趴在山谷连接地面的绝壁之中,且数量众多,因此凡入谷者,皆无整尸可出。每当地动把山体内撕开一个小缝,还未惊动到远处时,它们已经出来觅尸产卵。但这次却不一样。邀月心携蝶而出,着实诡异,仔细想想,就知道她的蝶不是从谷里出来的。”
凭借不多的信息,她猜得已与事实无二。李行迹此来,是承着师门嘱托。他们需要摆脱这口东道主的黑锅,新立的梧桐台需要契机来调解风波,以之立威,因此师长授意他“和盘托出,给陈蝉一个面子”。李行迹道:“监察使所料不错。据我们所知,蝴蝶谷下情况不明,但谷壁上的确栖有大量红蝶,它们通常见了活物就攻击,月堂堂主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能控制它们。”
陈蝉若有所思:“是攻击活物,还是会攻击会动之物?还有什么情报,你且说来。”
李行迹道:“蝴蝶谷分为内外两谷,外道呈一字型,是条狭长通路,里面情况不明。我门建立一甲子,期间蝴蝶谷总共开过三次,每次都有人进去,但无人出来。据在地动中靠近裂口的人说,谷底下气温极低。”
“那么,想必粮食很难成熟,因此物资匮乏,为控制人的数量,只好自相残杀,活下来的才能吃。”陈蝉信口道。
“若真是这样,与传闻就对得上了。”李行迹愕然,陈蝉把深黑的双眸转过来对着他,看着那双沉静的眼睛,他心里莫名一虚:“蝴蝶谷刚被发现的时候,其实被用作牢笼。我派个别不走正道的弟子被关押在此处。”
陈蝉听到这,脸上终于浮现出明显的、忍俊不禁的意味,那双漂亮的黑眸也灵泛起来,上下轮转,远近观视:“原来是这么个有去无回。那这么说,苏折风这等弑师叛门之辈,倒是天然地适合那里。李少侠,我很想知道,苏折风可能会有幸在下面遇到谁?”
“最初下去的,是我派的一位剑修,名叫公冶穿云。这位公冶师兄,我姑且这么叫吧——他自己发明了一套内法,能将我门的元一功倒转,逆行修炼。自此他进境飞快。元一内功讲究根基,清晨打坐,夜间行功,苦练五年、十载,使内力练得浑厚霸道,脱出水境,凝成云雾状,但这公冶到达无境却只花了三年。”李行迹叹道:“我们运功,从气冲穴,上行至于归来、天枢、太乙、梁门、承满……过四十八经穴,上至当阳,绕回气海,归一丹田。他却反行。”
“岂不伤身?”
“自然大伤,不日,他的肝脏肺腑,皆有戕损,时觉绞痛。不只是我们,就连商丘那位名医唐雪柔,也对他如何运气十分感兴趣。但是将他送治,唐小姐却束手无策。好在唐家三代杏林,唐小姐怕治死,把公冶丢给了她的祖父御医唐还。唐还剖开了他的手足三阳经,看到他往下到督脉大椎穴这一握之距,竟近乎全堵死了!只剩一条和唐还火针一样细的通路可以流血。”
李行迹讲到这,连连摇头,脸上浮现痛苦之色:“剖经施治之后,公冶穿云竟然被救活了。大夫勒令他想要保命,立即废功。他不以为然,依旧修炼,门内弟子,却争相模仿,然不得其法,暴血身亡、走火入魔者难以计数。这还仅仅是门内。当时,我师祖就想整治他,不过他已入无我境,纵然合宗门之力也抓不得。然而不久后,骤然出现一个机会。”
陈蝉接话道:“洛水合围。”
“是,洛水合围。白枫一己之力,重伤白道六人,其中就有公冶穿云,我师祖陆疏当即逮了他,将他押在水牢之下,然而,门内弟子仰慕者众,竟然联名请书,说杀了他,我派就再没有无我境高手。师祖感念他一生不曾为恶,只将他弃下蝴蝶谷作为关押。”
听完这个故事,两人脸上都浮现惆怅之色。李行迹继续讲:“实不相瞒,监察使,自从雁栖山开了此例,每逢蝴蝶谷开,但凡赶得上的,各派就都会往里遣送公冶这样的人。”
“公冶这样的人?意思是道义上不能杀,道理上也不能留的人?”陈蝉反问毕,又慨道:“真是开眼。李少侠,为了报答你的故事,我也讲一个吧。”
“多少年前,有一大户人家,男主人的妻子病死了。他虽然妻妾成群,但是最喜正妻,故以悲痛欲绝,不将她葬进祖坟,反而新开了一片风水宝地将她下葬。但新开的坟地好则好矣,离家太远了,周围也没有祖宗镇着,他怕妻子孤单,只好将妻子最喜欢的那个女儿送过去守孝。我听到你说蝴蝶谷与世避绝,就想起这片坟地来。女儿在坟前守了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就像蝴蝶谷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谷,也不知道在回地面的路上,他们有没有那么多血让蝴蝶吸,都是只好苦苦地等着。但是好在,父亲终于想起了这个女儿。大家都以为下去了,或者是饿死了,或者是冻死了,或者是磨光了心性,但这个女儿不一样,她爬出来了。说起来,这个女儿还和你有点缘分,八百年前也许是一家。她也姓李。”
李行迹心中一跳。李是大姓,同时……
李也是国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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