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黎清扬等人在城外少做盘桓,货物竟也出空了三一,境况比他们预估的简直好得太多。黎清扬点账时道:“划去东方姑娘的份额,我们还能赚个劳苦钱。”
她爹在一旁道:“你可知为何有这么些人来买我们的瓷?”
黎清扬不知道。
这是因为他们为了赶关,比往途都出发得要早,正赶上了面具节。
陈蝉将蝴蝶面具扣在脸上,苏折风替她扣上绑带。她将绳子绕了两圈,末端扎进去,抽绳收紧之时,竟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木香。
苏折风动了动鼻子:“这面具好香,大晋怎么没有这么香的木材?”看她的表情,若不是还有正事要办,非得砍两棵扛回去不可。
陈蝉听她猛吸两口,不禁把眼睛睁大了,
她刚想说话,一声响亮的爆裂声作起,将她的整句话都吞没了。不知为何,街道上突然炸起爆竹来。
苏折风一吓,道:“怎么这么吵?”间或又有尖酸嘹亮的金铁声响起,十分磨耳,她便往更深的货栏间躲去,行走中,透过堆叠的面具缝隙,看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弓。她欲再多看两眼……忽而,那个透过视线的缝隙变成了一截水盈盈的肌肤,再远几步,露出来一点碧绿色的耳坠、半身的背影。苏折风才认出来,那一抹粉白原来是陈蝉的后颈。到这个时候,苏折风方一愣——那阵香觉无声地飘过来,原来是陈蝉身上发出的,不是什么奇异的木头。
她见陈蝉手中捧着那把她想看的弓,翻过面来就露出系带,竟然也是个精巧的面具。陈蝉拨那弓线,如同在拨弦。苏折风从她手里接过来,也勾了一勾那线,竟然真的有弹力,她玩心大起,把自己的袖刀搭上去,陈蝉欺近过来,用手腕蹭住线,使锋利的刀口对准自己的掌心。
苏折风抬眼,和她的视线撞上。她勾唇一笑,想说松开,外头的炮仗又响起来,陈蝉没听清,凑近来,苏折风也靠到她耳边,讲:“陈老板,你的手上怎么都没有茧?小心落到我手里,我非叫你吃苦一番。”
陈蝉呆了片刻,表情很无辜:“听候发落,留下官一条性命便可。”
苏折风哼道:“保证不了!”
陈蝉去捻她的刀,苏折风一撩袖子,给她变没了,只露出空空如也的手心,表情很得意,却听陈蝉道:“你不幼稚么?”说完,后者便把那张面具重新扣回了她手上,又道:“试试吧。”
苏折风抱着胸:“不要。”
她脸上已经有一层面具了。
结账的时候,老板又极力推销她放在台口的酒。苏折风自打出了蝴蝶谷,觉得天底下的酒都不过尔尔,虽有些好奇,却并没那么感兴趣,没想到看起来一本正经的陈蝉却掏钱买了一坛。
陈蝉将酒拎在手中,随苏折风踱出门,悠哉悠哉道:“老板说,她家的酒可以在刀面上吹出火焰。”
苏折风眨眨眼。陈蝉揭开盖子,喝了一口,脸上立刻泛起酡红,她扣住坛碗,往空中一倾,苏折风登时翻出剑,飞快地一切:却见那斜开的酒瀑在空中一爆,果真点出了腾腾焰火,在沁雪上烧了两秒,犹如火藤。
这一手漂亮,还有噼里啪啦的响声,引来了街边不少人的注意。大多人都戴着面具,围拢来看,有人用黎塔话喊:“再来一次!”
苏折风爱出风头得不得了,不懂黎塔语也半点不耽误她听明白喝彩声。陈蝉却死死拉着她,她回身,却见陈蝉脸却越来越红,像抿了一口酒就要醉过去似的,苏折风忙问:“怎么了?”
她估摸着陈蝉觉得不宜太高调,于是当机立断要溜。她身量高挑,劲儿又大,扣着陈蝉手腕就要排众而出,想留下个意态潇洒的背影,那些人却喊得更厉害了。苏折风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走了半条街,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用汉话喊她。
“姑娘,姑娘,刚才那位烧情人酒的姑娘!留步哇!”
苏折风回头,后面跑过来一个汉人商客,朝她作揖:“姑娘,可是打晋朝来的?”
苏折风刚想作答,忽然感觉陈蝉的手指缠上来,同她十指扣紧了,还以为陈蝉有什么重要指示,打算看看她眼色,一回头却发现她在微笑。
如果这人不是陈长知的话,苏折风想必会用“傻笑”这个词。
到底在笑什么?
她身上服饰虽已更换,口音、容貌却难以掩饰,只好承认道:“不错,我是晋人。”
那商人模样的人喜道:“果真如此,我名方正,是冀北的绸商!方才见姑娘在街上烧酒,真是潇洒恣意,故想来结交。”
他眼力极佳,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苏折风剑上那颗昂贵的翡翠,拿定这两位小姐是家资过人,才巴巴地跑了过来。
苏折风看了一眼陈蝉:“我们是会城商人。随家中商队过来做买卖,却突遭黎塔封关,我心想来都来了,又赶上面具节,不如进嘉错城游玩一番。”
方正一听,正合心意:“好巧好巧!不瞒两位,明日正是我们在黎塔的晋商商会共聚之时,今次却有诸多人不能到场,若两位能赏光,此番宴会必定增色不少!不知——我还未请教两位芳名?”
陈蝉道:“我名东方澜。”方正又转向苏折风:“这位姑娘芳名?”
苏折风不耐烦道:“别芳名了,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会城司徒婧是也。”
听了这话,陈蝉无言瞟她。苏折风哼一声道:“东方小姐要是不满意,也可以叫我的外号,我人称会城元宝夹,人间聚宝盆,白手起家拼搏奋斗至万两身家,会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方正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却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心想这人长得贵重,没想到却是个不要脸的,他笑道:“既然如此……”
“我们就不去了。”苏折风点点头,转身就走。
街上一片喧哗,原来是经过了一队打铁花的队伍。苏折风瞧见那领头的似乎是个晋人,道:“老乡还真多。”夜色之中,砰砰铛铛地炸开烟花似的光色,万千流转,霎是好看。
人流开始多了起来,她担心被冲散,便抓紧陈蝉的手。陈蝉默不作声,苏折风跟她附耳道:“人多眼杂,正适合接头。再把这城翻一遍,我就不信找不着你说的地方!”
“可能真是找错了。”陈蝉皱眉道:“其实可以打听打听,比如方才那个方……”
陈蝉忽然停住了,往前抬头,苏折风本来在仔细听她说话,此刻跟着她的目光一看,顷刻屏息:
只见那打铁花的队伍走到了护城内河的桥上,如今正逢汛期,冰雪融水流过百里,抬出这方圆百里唯一一条波光粼粼的绿河。满盛的铁花映在水面之上,吹出又一重火树银花。火星跳溅、迸动,跃入水面,漫出璀璨光华,桥的这头和那头人头攒动,俱是目不转睛。这种铺天盖地的爆炸让苏折风感觉胸腔也一震,身体和心情都轻盈起来,她立马转过头去看陈蝉,却发现,陈蝉也在看她。
她们对过一眼,陈蝉不动声色地转过眼,重新望向那桥。她忽然轻咦一声,随后伸长了脖子探望,看着看着,她脸色剧变。
陈蝉立刻松开了苏折风的手,像疯了一样拨开人群,朝前奔去。她硬生生挤开一条道,苏折风被她落在原地,感觉心里也空出一块,竟然愣住了,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远近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极大的惊声。
她立刻抬头,铁花仍在空中挥洒。鎏金样的梦幻中,一圈一圈的金光照旧蓬然炸开,只是,其中有一块缺口。
那是一个跳下的人影,挡住了金色的焰。
这下,看热闹的人立刻也朝前涌,苏折风甚至不用费什么力,就被一并推到了河岸边。她回想那个人影,绝望地发现,除了文懿公主,没有第二个人选可想。这时,许多人听到了第二道破水声。
那一瞬间,有一种极其冰冷的回忆,漫上苏折风的心头。
呛水的感觉在回温,窒息。肺要被压爆,眼睛不再眨动,意识模糊,喉咙灌进无穷无尽的冷水,黑暗,沉没。
更冷的是别人的死讯。
苏折风以前并不怕水,在蝴蝶谷之时,她可以在清水河里和蛛王拆过三百招。直到某一天,她在某条江上,有人朝她喊:“苏折风!”
苏折风,别打了,殷大侠死了。
她手里那把剑一歪,被邀月心挑翻。
殷天一死在荒野路边。
她被掼进水里,邀月心跳到舟上,一鞭子往下抽。
殷天一死状奇惨。
苏折风在水面留下一串泡泡,脑子里回荡着刚刚那个消息。
殷天一……
知觉在渐渐流失。起初缺氧会让人挣扎,过久的窒息则会带来平静。沁雪剑浮在苏折风的眼前,水流如同挚友的手指,殷天一的声音犹然在耳畔:“你可真会挑啊,挑了把废剑。”那颗翡翠如同殷天一的瞳孔。
她在江水中流下泪来。
苏折风猛然一眨眼睛,又是猛然两行清泪,又是一身冷汗。她听到自己的胸腔里,心在咚咚地急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了,脑子痛苦得发疼,里面有一千种叫声在撕扯,比身边站着的几千个人都要吵闹,以至于她只能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
这个声音是:陈蝉要死了。
苏折风转念一想:若让她死呢?
她应该死。苏折风痛苦地闭上眼睛。让她死!苏折风走到岸边,她打算跳下去了,她满目而望,打铁花的光已经没了,里面一片漆黑,也许有一具尸体,也许有两具。她要被悲伤压倒了,极其狂躁的悲伤,任何思考都不能做出。她直直地把水望了又望,脑子里一片空茫,她的心离开了心房里,也许在上面,也许在下面,但不在一个活人应该在的位置。连带着血也涌得不对劲,压得五脏六腑都离了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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