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风站在岸旁,望着黢黑的水面,一只脚已经迈向空中,手臂却一沉,被一只手在岸旁抓住了。
“苏折风?”
苏折风回头,看到陈蝉好好地站在她身后,不禁呆了,怔怔地痴在原地,嘴巴想动,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此时看热闹的民众已经擎出了不少灯,借着背景里这些微弱的光,陈蝉只见苏折风睫毛狂然地抖了几下。
她眼睛想要合起来,索索地垂了一阵,终于还是没有舍得完全闭上,只将氤氲的水汽抖掉了,又猛然睁得好大,仿佛害怕陈蝉又在眼皮底下跑走了似的。苏折风顷刻极其地想要拥一下陈蝉,不过扬起了手臂却又垂下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我还以为……”
她吐出一口气,将陈蝉的手腕拽住,挤开人群就往外走。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犹然还在,苏折风脑子里一片空白。陈蝉默不作声地凭她拉着,回到空荡了许多的街道上。
陈蝉被她攥得生疼,踉跄了好几步才跟上。心里烂穿的地方,却好像渐渐长了回去,发出一片从未有过的安稳。所有的怀疑尘埃落定,再也不需要证据,她心里涌上哀戚:苏折风……苏折风……你总算明白我那时的感受了吗?
她侧过眼睛,用目光去摹这张完全不同的脸,着重望那双在黑夜里喑哑了的眼睛:此刻直直地张着,几乎有些无助。她心道:苏折风,我还以为,你的心已经只能装下一柄双面的刃,一面是仇恨,一面是自怨。无论哪一面,都锋锐无匹,触手即伤。
原来,还有地方放其他的情绪吗?
苏折风感觉到她的视线,面无表情地转了过来,忽而道:“陈大人方才叫我什么?”
陈蝉道:“我……”马上被苏折风打断,口气如同一柄快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陈蝉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变化如此快,眼神仿佛一瞬间又变得极陌生。苏折风手上松了开来,眼睛则直直地截住她,如同古井寒心,渺然彻骨,一瞬里头,把感情纯然拔绝了出去。那双漂亮的眼睛,甚至不像看猎物的瞟视,而是如同随手掰断什么玩物前,最后一眼留味它完整的样子。
陈蝉觉得有些熟悉——她经常梦到这个场景。苏折风的眼神和梦里的情节重合在一处,让她脊背不由自主地发冷,反射性后退了一步,然而,苏折风的目光却咬得更紧了。
只见苏折风眼神黑漆漆,道:“若我没猜错,若不是刚刚有其他人跳下去营救,你真要跟着文懿下水了。这是为什么?还璧不是早就做好她要客死异乡、为国捐躯的准备了吗?说句不好听的,就连你,和那一队使臣,我都觉得是她给妹妹陪葬的添头。你又不会武,让你来黎塔做什么?送死?我说真的,你也可以一并归入死不足惜的范畴,但是你不至于那么蠢吧,陈大人?惹得我一块暴露啊?更过分的是,如今腹背受敌,你这么依赖我——”
她说到这,握紧了陈蝉的右手,然后仿佛很俏皮地偏过头,唇角勾出个冰冰凉凉的笑意,眼神正正地盯过去:“却还要怀疑我、试探我?看到文懿站在桥上,宁愿自己跑过去,也不告诉我,怎么,我怕水啊?还在想苏折风的事儿?”
陈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到苏折风的手掌无比冰凉。下一刻,苏折风问道:“刚刚下水的是谁?”
陈蝉受她诘问,亦冷下脸,想甩掉她钳制的手,却被她死死箍住,道:“我不知道。”
“你靠得那么近,也没看清吗?”
“那人是从马上翻下去的,看起来武功很高。”陈蝉顿了顿,道:“我本来想截停的是督尉官,她的同伴却跳了下去。”
“截停?”
陈蝉看向自己左手拎着的面具——那个方才在面具店里,执意买下的弓形面具。
五分钟前。
陈蝉冲过去,终于还是没能来得及抓住文懿公主,惊闻有人跳水,居民纷纷散到河岸边探头望,桥上空隙跑过两匹快马,其中一匹马上人影颇为眼熟,原来是达百·热图尔兰。她匆匆忙忙,抄了条近路就要过去,陈蝉扒在栏杆上,望了一眼底下的河。
陈蝉当机立断,两步快跑,把自己藏回人群中。她拔下头上一根银簪,搭在方才买下的面具之弦线上,如同弹弓一样,将那簪子射了出去!
热图尔兰本来要追赶什么人,这回马匹受惊,在桥上打起悬摆,她这才注意到有人落水,还没看清,身边的女人已经从马背上翻了下去。
热图尔兰原本急着走,不解道:“大——”
“先走。”女人沉声打断道:“领兵照原路去,皇子府与我碰头,提他头来见。”
热图尔兰张大眼道:“是。”
那人给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上火弓前疏散百姓。”自己在桥栏上单掌一撑,利落地翻了下去。
陈蝉看到那人跳了下去,在水中救起了文懿,一颗心总算落了下去,闷头走了两步,才撞见苏折风正在卸剑,她晚来一步,竟然就要一同跳水。
她看见此人在岸边那恐惧的样子,马上便想起了苏折风怕水的事情,因故才故意出言一试,叫错了称呼,宁泛秋没有任何反应之时,陈蝉心中颤抖得厉害,差点以为真的解开了那个谜题。可是后续她的反应,又让陈蝉如坠冰窖。
和梦中一模一样,反倒让陈蝉熄了愈烧愈旺的侥幸心理,更加清醒了。如果现实中人和幻想里的一样……那或许只能说明,执念已经深到能臆造另一个现实了。
陈蝉暗了暗眸子。背后的路上尘烟骤起,大队骑兵疾驰。苏折风一把扯过她,急忙避让开,陈蝉看着他们的背影,面露凝重。她想到:这些人莫不是和达百·热图尔兰有关系?忽然,热图尔兰在城门外提着的那个血袋子闯入她的脑海中,陈蝉一个冷颤——谁说那里面一定就是夜猎的动物尸身呢?
一切好像要被什么串在了一起。
“是卓央边翡。”陈蝉忽然道。
“什么?”
陈蝉死死盯着苏折风,凝重道:“我没看清,但去救文懿的,可能是卓央边翡。”
在这黎塔城中,能这样不假思索地抢到水里去捞文懿的,到底能有几个人呢?方才两骑行窄路,那人在热图尔兰之前,身份位高权重。她跳下马、翻下水,热图尔兰明显表情极其惊讶……何况,最重要的一点是,文懿突然寻死,一定是因为看到了什么。
苏折风一惊,陈蝉闭了闭眼,越想越心惊:“对晋封关恐怕也是个幌子,她要做的,是封城……”
“那岂不是更跑不掉了。”苏折风面无表情。
陈蝉点点头。
“那走吧。”
“去哪儿?”陈蝉不禁问。
“既然二公主没事了,当然是找金银钱庄的人。”苏折风哈哈两声冷笑道:“天塌下来不也一样过吗?”她极其聪明,马上领会了陈蝉的言外之意,也同样捕捉到了陈蝉的算盘,提醒她:“黎塔内战都到眼前了,你要搅风搅雨也得等他们打完再说,今夜还能关你我什么事?不如找个地方避难!”
陈蝉瞪她一眼,苏折风见她脸色难看,又道:“开心点,至少我们一看就是晋人,不会被当成余党端了。为了庆祝这天大的好事——”苏折风说着,发现她们竟然又回到了方才买面具的店口:“我们再喝一坛。”
苏折风天崩地裂中亦不改寻欢作乐本色,走上前去,冲老板比划。老板没听明白,又急着关门,陈蝉只好用黎塔语道:“情人酒。”
老板递过来,苏折风手还没摸到坛沿,陈蝉先喝上了。苏折风心里揶揄:看起来是个正经的,一着急了,不也照样要借酒消愁吗?嘴巴上也要说出来:“陈大人,我还当你要连夜回去重新部署刺杀计划呢,怎么人在这喝上了?”
她话音刚落,余光看见天边闪出一阵红光。苏折风攀上屋顶眺望,隔着极远,看到乱点的焰箭点燃了房屋。
果真打起来了。
陈蝉在下面旁边咳嗽,走不出多远,半坛都吞下肚了。苏折风道:“喊杀声在那边,换条路走。”扶着陈蝉,后者脚步也醉乱了,只好将她背起,在街上走时,只见原来繁华热闹的节庆景象一扫而空,各处都有狼狈逃窜的市民,街上的店面竟都关门歇业。
苏折风踹开一间客栈的大门,有人,只是缩在黑暗中,不敢探头,她自抱着陈蝉去到二楼,寻了间空房住下。
窗外不时传来士兵急匆匆通过的声音。铁甲的响动,苏折风极其熟悉;骑兵的马蹄铛铛驶过,她眼前仿佛现出乱踏冲锋的军阵。流箭如雨,火势如龙,隔着半座城池,响起隐隐的呼啸。虽然战火根本没烧到这半城来,但街道上依然安静得落针可闻,家家户户门锁紧闭。真想不到,前半夜还在过热闹的面具节,后半夜就变成如此!
陈蝉被她放在床榻上酣睡。苏折风收回手时,听到此人在讲梦话。苏折风凑近,听到她喊:“苏折风……”
“苏折风,你在吗?”
苏折风面无表情地和梦里的人聊天,道:“你很想她?可惜不在。”
被陈蝉唤了两声,她竟也觉得困倦。于是躺下到陈蝉身边,同她一道和衣而睡。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客房里,陈蝉睁开了眼睛。她轻手轻脚地起来,绕开苏折风,走上了僻静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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