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季每天开车进小区后门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用眼睛搜寻一下自家向北的那扇窗子。无论他回家有多晚，那扇窗子里通常都亮着灯，那是女儿乔珊在做功课。然而这一次，窗子里的灯却是关着的，只有窗玻璃映着沉沉夜色。他的心头闪过一瞬间的诧异——珊珊每天都学习到后半夜，今天怎么却早早睡下了呢？随即释然地想到，女儿今天刚进行过九年级下学期的第二次模拟考试，老师肯定没留多少课后作业。
唉，歇歇也好，乔季有些疲倦地想，珊珊这孩子自从在S市上了初中之后，平时少有十二点前睡觉的时候。他回顾自己从前上学那些年，感觉真心没像珊珊这么累过，如果那时候也像珊珊这样天天熬到这么晚，估计他早就撑不住，打退堂鼓了。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教育内卷化的体现吧，他的脑子里蓦地蹦出了前几天参加过的一个与教育有关的政府会议时多次提到的这个词。
珊珊上初中这几年，他也曾去给孩子开过几次家长会。班主任罗老师每次都讲得头头是道，听得他信心满满，可一落实到珊珊身上，永远都是作业比时间更多，睡眠比需要更少，孩子已经在竭尽全力了，有些时候甚至是在透支精力，可成绩却丝毫也不见进步，永远都是中游荡荡。
罗老师的促学计划是很激动人心，可孩子上了初中之后，早晨六点前起床，夜里零点后睡觉，一周七天都是如此，也就堪堪能把学校留的作业写完，如果再抽出时间实施罗老师的促学计划，估计就要出人命了。
唉，就这样维持着吧，不然还能怎样呢？
他这样想着，瞄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间，差五分钟零点。噢，那现在差不多应该是零点零三分了，他在心里习惯性地计算了一下。
这辆车是两年多之前他从G市调到S市工作时买的，车上的时钟每年慢大约两分钟，他一直懒得调准。
他忽然有些后悔约了今晚这个饭局。他本可以按时下班，一家三口出去吃个饭，再散散步，或者看一场电影，让孩子好好放松一下心情。
他知道妻子舒梅是个节俭的人，如果他不张罗，她通常不会带女儿去做这些既费时间又费钱的事。
他知道舒梅这时候一定正在等他回家，多半正窝在客厅的沙发里打着瞌睡，墙上的电视机无声地开着，茶几上的养生壶里煨着大半壶普洱茶。
一想到那大半壶普洱茶，他顿时觉得塞满了各种食物的胃里暖洋洋的。他本来没有饮普洱茶的习惯，是舒梅看到他最近几年体检报告上的血脂一直有点儿高，硬推荐给他的，没想到他喝过一阵子就上了瘾。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太好了，那大半壶普洱茶已经煨了好几个小时，味道肯定会非常非常好。
小区里早已停满了车，他转悠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很窄的停车位，小心翼翼又满心庆幸地把车子倒进去。
下车时，他在微冷的夜幕中伸了一个懒腰。唉，终于到家了。
然而，刚走到自家楼下他就意识到出事了——舒梅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楼前的台阶上，头垂着，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上去像个流浪了很久的动物。
他吓得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舒梅却好像没看见他似的，一动也不动。
“小梅？”他试探地叫了她一声。
但她好像没听见似的，一声也不吭。
他蹲下身子看看她的脸，发现她在哭，而且两只眼睛都又红又肿，显然已经哭了很长时间。他心慌得不行，匆匆地把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迅速地想了一遍，又觉得每种情况似乎都没有可能真的发生。
“小梅，你这是怎么啦？”他伸手去搀她的胳膊，试图把她拉起来，“我不就是回来晚了点儿嘛，手机没电了，就没跟你说。你生气啦？快起来，咱们回家说去。坐在这儿算什么呀，让邻居们看见了有多笑话……”他挑个最轻微的理由絮絮地说着，好像是在劝说妻子，又好像是在安慰自己。
“珊珊丢了。”舒梅声音沙哑地低声说。
“什么？”乔季猛然一惊，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珊珊丢了。”舒梅重复道，又坐回到台阶上，把脸埋在两膝之间，肩膀一耸一耸地渐渐哭出声来。
他使劲儿推起她的肩膀，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完全忽略了要对她态度温和，失控地大声吼道：“你别光哭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给我说清楚点儿！”
她半闭着眼睛，声音痛苦到木然。
“孩子下午放学就没回家，问谁都说不知道……”
“怎么不报警啊？”
“报了，警察都去学校查监控录像了，只看见她过了校门口那条马路，然后就再也找不着了……”
“那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让咱们明天上午去派出所补个立案材料。”
乔季呆住了，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个和他一样痛苦的舒梅。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瞬间如同雾霾一般笼罩了他，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的女儿，他的刚满十六岁的乖巧的娇嫩的如鲜花一般美好的女儿，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仿佛一把细沙从指间漏下。
“……单位今天下午对账，我没时间去接孩子……呜呜……打你的电话，你一直关机……呜呜……”
舒梅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时，听上去居然带着嗡嗡的杂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声。夜色在他的眼中突然变得更黑了，他不敢细想这漆黑的夜中到底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罪恶，更不敢细想他的女儿此刻可能会遭遇到怎样的危险。
他下意识地双手抱头，狠命揪住自己的头发，几乎要疯掉了。
“真该死啊……”他喃喃地说。
与此同时，一张亮晶晶的笑脸却不期然地在他的眼前飘忽闪动，左眼眉梢点缀着一颗水滴形的朱砂痣。
他一拳砸在旁边的水泥墙上，一阵锐痛，乌丽娅的容颜瞬间消失了，但那颗痣居然还在，隐隐约约的，像悬浮在半空中的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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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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