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身着蓝黑色戎装的魁梧男子右手慢慢握上了腰间的刀柄，两眼紧盯着小巷尽头，左手中的桅灯微微向上提了提。
可惜今夜月色无光，单凭这在微弱的青色烛火，只能照亮男子周围一臂距离罢，远处的巷道尽头没于黑暗，目力不能及。
“兴许是风声。”另一同样穿着蓝黑色戎装身姿高挑的男子搭腔道。他适才也屏息静默，侧耳听过，却没听见什么动静，耳畔只有呼啸的阴冷妖风，像山鬼在哭嚎。
青色烛火在阴风中摇曳，昏暗的墙上影子张牙舞爪，桅灯上的十二律图腾也影影绰绰。
男子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佩剑，可能觉得今夜气氛格外迥异，开口调笑道：“如今这个时辰百姓皆已归家，甚至连寻常小贼都不愿在街巷呆着，这么多天不只有我们无射一律的人在夜里巡逻？这黑雾出现后，除了没有光亮，平时寻衅滋事的人和追窃寻盗的差事倒少了不少。”
青色烛火是没有温度的。黑烟霭霭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
近来赤明城可不太平。近半月来，从不在夜晚见月光，白日与黑夜似乎彻底割裂开，太阳落下不过须臾，天地便顿然笼罩于沉沉黑暗中，仿佛世界就此陷入了虚无混沌，不分南北，难辨东西。
赤明十二律派遣林钟一律暗中调查，渡厄司中驻扎在赤明城的修士也闻讯而动，皆寻不到城内这一诡谲怪象的缘由，整个赤明城似乎只一入夜就莫名困入了铺天盖地的黑雾，昏昏默默，查查冥冥。
查不出端倪，十二律只好先行下达禁令，除巡城戍卫者，凡闲杂人员不得入夜后于街市盘桓。
百姓似乎也嗅到了风雨欲来之气，一时人心惶惶。
魁梧男子又向前走了几步，直至巷道尽头被看清，是一盏竹骨纸衣的灯笼倒在地下，幽幽裸露在青色光下，冷清又落寞。
如今这角灯也无用处，估计无人定期修缮，才被风吹落。
这黑暗的古怪之处也在此，火焰好似一瞬便被天人收走，再无法存在于黑夜，唯燃烧妖骨而来的青色火焰可生。
“应该是风吹落的。”魁梧男子看了眼一侧飞檐空落落的檐角，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又思及城中这解释不出的怪象，顿了顿：“白日越来越短了。预言怕是要成真了。”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他们都知道如今形势很严峻，城外的妖气愈来愈重，妖鬼们都蠢蠢欲动，如不是顾忌那古怪的，连妖眼都无法看清前路的黑暗，早群起而攻了。明明正值盛夏，日照时间却已缩短到四个时辰，没有提供温暖的火源，再寻不到一线生机，或许在妖鬼来临之前，他们就已经被寒气侵蚀失去抵抗能力了。
“继续巡城吧。”魁梧男子低声开口，强行打断凝滞的气氛。
两人沉默地转身，伴随着走动间衣袍的轻微摩挲声，渐渐远去。
无人注意，刚刚的角灯旁，轻巧地落下一个身影，落地时脚底踩到细软枯枝发出的轻微声响被风声掩盖。
少年身形修长，略微清瘦，宽肩窄腰，戴着黑色帷帽，左手食指戴着一枚骨戒，泛着微光，足以为少年指引前路。
深深看了一眼那巡城人员的背影，转身朝骨戒指引的城东走去，不过几步，便远去十数米。
“吱呀——”
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古朴的大门隐隐可看出当年绘的乌鸦图案，可窥见曾经的繁荣，但此时已无可避免地发出沧桑的声音。
这是远离繁华市集外一处荒废了的古观，木门之上还余留一块牌匾，灰扑扑的，尘土遮住了原本行云流水的金色行书。
乌鸦观。
说来奇怪，当年众人对乌氏一族那么赶尽杀绝，却留下了其祖辈供奉的乌鸦观，虽无人再供奉香火，可到如今都未遣人推倒重砌，行者至此也只匆匆行过，连在街巷闲耍的稚童也被三令五申绕路而过。
少年松开帽檐，轻手轻脚地走进观内，食指的骨戒霎时断了光亮，周遭又陷入一片漆黑。还未来得及反应，两侧粉墙齐整的青铜灯倏然生出火焰，笔直向上。
明亮的光刺激到了尚未适应的双眼，少年不适地偏了偏头，两眼微眯，借着青铜灯微黄的光外泄，余光扫过大开的琉璃直棂窗。窗外有棵生长极好的桑树，黑色雾气缠绕着枝干，树叶间隙随风而变，各有形状，远远望去一片迷蒙。
少年又定定地望向那竖直的怀着温暖的火焰。
“道友所谓何来？”
少年心下一惊，什么时候来的人？
循声望去，对方立于观内墨玉三足乌像右侧，五官雾蒙蒙地隐在神像投下的深重阴影中，身形却显露出来，略微有些清瘦，窄肩细腰，秀逸如玉，如青松挺拔，又身着青衫，其上是暗八仙的图样，腰间系着一块玄黑龟甲，之侧坠着三枚铜钱。
自来人出现，两侧的火焰好似猝然有了生气，跳跃着，盘桓着。少年左手悄无声息地摸上后腰，不觉屏住呼吸，甚至不敢眨眼，盯着对方从容走近，步态轻盈，腰间悬挂的龟甲铜钱随着走动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明暗交替而变，得以窥见她清冷素白的五官，与那清晰利落的轮廓。身后青丝似乎是用一截黑色木枝簪起，簪身细长，尾端微微弯曲，如金乌栖枝时垂落的羽梢。
她看着年纪尚轻，约不过二十岁罢。
再近些，终于露出她的眉眼，神色平和时，眉尾处似弯钩往下垂着，颜色微淡，带着丝丝凉薄，跳动的光影晃动，好似闪过一点绿光。
少年眼眶下意识瞪大，猛然偏头直视那三足乌像，巨大的神像倾压而下，借着昏沉的光，也看得分明，那通身墨黑的神像拥有着同样深邃的苍绿瞳孔。
尧光于灵台前站定，眉梢轻扬，似笑非笑的绿色眼眸仿佛和身后庄严神像的视线重叠在少年身上，似乎已经洞察他内心所有的心思。
不知何时连风声都停下了，少年惊觉此处竟只余自己的呼吸声。
少年使劲眨了眨眼睛，不自觉咽口水，放缓呼吸，谨慎措辞：“阁下是？”
“资质愚钝，只是个无名小卒罢，”尧光语气带有一点惭愧，神色落寞，还似有若有若无的叹息，“不比钟道友天资，适才十七即入了镇厄司。”
钟宜苏：“？”
看不上我开始讽刺我了？
那女子分明一照面便将他的身份来历扒得一干二净，只差言明他家祖坟埋哪儿了。眼下自己却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再者那眼睛当真奇怪。难道面前这位真与这乌鸦观有什么干系？虽说当年那场硝烟血海的大战后，乌氏一族被宣布灭族，可也说不准是否留有血脉在外。若是世代供奉神鸟的乌氏族人，那这不请自来的行为着实颇为冒犯，也不怪这冷嘲热讽又吓他一顿。
钟宜苏暗忖，将言又止。各类心绪飘忽陈杂，却不想因此与尧光起了冲突，断了这得之不易的线索。是以规规矩矩地向尧光行了一礼，真挚而恳切道：“在下钟宜苏，冒昧前来乌族道场是我太过失礼，恕罪恕罪。”
尧光差点端不住仙风道骨的神情。
将她认作乌族遗脉了？
“岂会岂会。道友所谓何来？”尧光堪堪掩下莫名心虚，重申道。
“近来城中的怪事乌道友可听说了？”
尧光接茬：“有所耳闻。日落后黑暗会笼罩赤明城，火不得燃，纵是妖鬼目力也识不破。而近几日更是连白日时长都短了不少。”
“不错，若只黑夜也不至于如此着急，”钟宜苏凑近几步压低声音，温润的嗓音透出严肃，“可这几日接到赤明城附近几座城池传来的消息，黑暗已经扩散，附近的城池也发觉了这般情势，以及，出现了极多失踪的人。”
“失踪？这几日才出现的？”尧光顺着他的模样轻声问道。
尧光实则早已知晓黑暗扩散一事，怪象初现时九支林尚在范围之外，只夜里无月罢，谁知不过两三日，九支林一半属地就陷入同等境地。连活了六百年的女巫蜚林一时且分不清缘由，遣尧光进入王城密查暗访。
钟宜苏摇摇头，不满道：“据说早有了，十二律私自将事情压下，这几日眼看实在觅不见什么端倪，瞒不住了，这才装模作样向我们镇厄司求援。”
钟宜苏忿忿不平，平日十二律与镇厄司互不对付惯了，如今连这般紧急消息都私自昧下，临了还要寻他们来兜底。
赤明十二律隶属王廷，掌管赤明城大小诸多事宜，什么市井贩夫睚眦小忿，聚众互詈，鼠窃狗盗之事全交由十二律决判。可偏偏，在赤明城镇厄司也有驻守，作为民间修行者心向往之处，若有妖鬼滋扰乡井，百姓更乐意请托这群横戈跃马，不问权势之人。
“确实失了道理。”尧光点头应是。
镇厄司来的消息果真比她走街串坊东拼西凑出来的可信多了。
“道友如此通情达理，我也就直言了。”钟宜苏手指用力摩挲着腰间匕鞘柄上鎏金铜錾莲纹，咬了咬牙道，“世人皆知三足金乌之名，我师父遣我来此本意是自乌族遗泽寻破局之机。哪成想竟直接撞上了乌道友，这合该是缘分啊。要不——”
钟宜苏抬手摸了摸额前，瞳孔微移，瞟了瞟尧光身后的神像，故作不经意道：
“道友跟我回去当几天太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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