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已白，天幕是一片沉沉的深蓝。
厚重的城门恰如一只蹲踞的巨兽，矗立巍巍，它沉默而威严地踞于城墙之中。高大门扇由整段整段的粗木与青铜铸就，经年累月风霜侵袭，原本坚硬的木质已然深褐如铁，其上斑驳的痕迹皆是光阴篆刻的铭文，仿佛天穹之上散落的星斗。
忽然间，艰涩的摩擦声从城门深处响起，碾过晨空。巍然城门被缓缓拉开了缝隙，热灼日光乘机钻入缝隙，流淌于门轴转动之处，各处如青铜饕餮般灼灼生辉。巨大门轴扭动的嘈杂持续飞扬，护城河水面倒映的城墙影子也微微颤抖。
终于，门洞大张。
阳光倾泻而入，门扇边缘包裹的青铜门环，其底座铸着饕餮兽首衔环，凝着冰冷又坚硬的光。环孔幽深如眼，冷冷俯视着每一个穿行的身影，透着人间千年的浮沉兴衰。
晨光里，身披铁甲的守卫分立于门洞两侧，手中长戟杵地，戟尖寒光凛冽，巡戍守卫行走间甲片叮当脆响。领头守卫用铁手套覆盖着的手指逐一查验过往行人的腰牌，行人皆屏息垂首，脚步轻缓。
城墙另一侧半倚着一个身裹绛紫绣金蝶的广袖长袍的男子，一条深褐近黑的皮革腰带服帖束住他劲瘦的腰身，没有一丝冗余的褶皱。腰间挂着一块玄色铁石令牌，篆刻着赤色“黄钟”二字，一柄绮罗扇紧贴着侧腹的线条。发质如缎，以一枚青玉冠半束，鬓角修得齐整，额前垂下几缕恰到好处的散发。
他的五官蛰伏于青碧色兽面面具下，自鼻梁中段斜斜切下，利落覆盖了右颊与额角。面具表面并非光滑如镜，而是遍布着细密如鱼鳞般的锻打叠纹，于幽暗处吸尽微光，强光下却陡然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冷芒。
面具边缘与皮肤相接之处，打磨得薄如蝉翼，几乎要割入血肉，却又巧妙地贴合着颧骨与下颌的起伏，平添几分如剑脊般的肃杀之气。
嵌在面具之间的眼尾上挑，眸光沉静，耳上垂坠着一点深碧。他视线扫过时，带着金属刮过石面的战栗感。
周围来往的人都急色匆匆，他立在那里，像一块突兀的、静止着的虚空。
城墙不远处有一棵繁茂的木槿树，它站在盛夏的正午里，像一场被大地举起的、凝固的碧色暴雨。
尧光一身赤璋色劲装，立于这棵木槿之下，喧哗的花朵在树下铺开。
“我们是要潜入进王城吗，尧光？”巫灵蹲踞在尧光左肩，目光牢牢盯着城门，毛茸茸的两只尖耳立着，捕捉着空气中每一缕震颤的轨迹，看似静止不动，只尾尖那一点黑色绒毛，正极其轻微地左右扫拂着。一下，又一下，泄露着平静躯壳之下的蠢蠢欲动。
“当然不。”尧光看着那似乎与平时无异的城门，感受到暗里悄然窥视的气息，嘴角微微勾起，在光线下唇角阴影处陡然陷落一道极短的折痕，似意味不明。
“我们当然要，正大光明地进去。”
尧光取下系在腰间的乌鸦面具覆面。不是冰冷金属，而是某种沉如古墨的硬木，经秘药反复浸染，透出一种深不见底的乌色。一只收拢羽翼、头颅微侧的乌鸦侧影，占据了几乎上半面颊，下颌边缘处延伸出几道流畅如爪痕的硬朗线条。日光之下面具似有水波般暗纹流动，几乎融入木质的肌理。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会陡然浮现出羽翼丰满、蓄势待发的锐利轮廓。
城门步履匆匆依旧，空气中带着一种粘稠的、山雨欲来的沉闷。人潮混杂着汗味、牲口气息和尘土的味道。阳光将城楼巨大的阴影投在地上，像一道模糊的界线。
领头守卫似是嗅到不明的气息，抬头朝官道尽头望去，官道远处一个极其扎眼的身影闯入视野。城门口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喧嚣骤然低了下去。
尧光就那么大摇大摆走着，步伐踏得极稳。
她走得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无数暗处的目光在此时聚集，巫灵好奇地伸了伸头，又被尧光一根手指按了回去。
她越走越近，对周遭的寂静和数道聚焦的目光恍若未觉。略微偏过头，乌鸦面具精准地对准了城墙之下，没有丝毫偏移，那狭长的眼孔似是穿透了人群，直直对上另一张青碧面具。
“什么人？你的腰牌呢？”领头守卫握住长戟，手腕一转，拦住了尧光的去路，余下守卫迅速形成包围形势，戈指这不速之客。
“十二律不是要找我？”乌鸦面具略抬了一点下巴，字与字衔接的间隙里，泄出几分玉石相叩的清越余韵。看似答复守卫，实则各方修行人的耳力足以听清。
“退下，这是十二律的客人。”紫衣男子无声息走到领头守卫右侧，衣摆翻飞间，似有蝴蝶争相扑翅。开口是沉厚的松木味道，含带着一种干燥、微糙的颗粒感。一阵道不明的花香强势驱逐了尧光周遭的空气。
领头守卫朝紫衣拱了拱手，随即撤回到原本的位置。
“在下祝余，执掌十二律黄钟一律。你定是尧光道友吧？”花蝴蝶唇缝溢出几分笑意，好似薄瓷盏里晃荡出的三两滴酒，他不知何时抽出了骨扇，手腕一转，扇子轻点下巴，鱼符形状的琉璃扇坠在空中摇摆着，执扇时却不似翩翩公子，倒像是剑客执剑：“此处人声嘈杂，不是好谈话的地方，不如随我前去十二律坐下细谈？”
尧光和巫灵几乎同时被这晃动的艳如凝血的琉璃坠子擎住目光。却只一瞬，尧光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好啊，祝余道友。”尧光唇角提起一分，似新月破云，未全露清辉。
原来是来了只花孔雀。
巫灵不受控地打了几个喷嚏，黑爪挠了挠粉嫩的鼻头。
“臭孔雀，你离远点儿！”
祝余扇骨轻敲掌心的动作顿住，唇角笑意一僵，这才正视地瞧了瞧刚刚轻视略过的黑猫。
这乌鸦果然不简单，连随意养的猫都能看出他的跟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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