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廿五年,岁在甲午。
时逢清明,天无三日晴,入夜时分暴雨陡来,整个益州城置于电闪雷鸣之下,笼于烟雨萧萧之中。
又一道银蛇乍现夜空,照亮城外三十里处的官道,泼墨般的积雨云中惊雷隆隆不绝,炸得天地皆颤,狂风陡起。
天时险恶,风雨雷电俱来,却有十数骑壮硕的青海骢,自官道上疾闯雨幕冲出。
马上骑者未着斗笠蓑衣,冬袍尽皆湿透,个个眉梢眼睫淌着水,迎风雨眯着眼。
队伍前后左右,拱卫着中间一匹汗血宝马,马上人忽然振声吼问:“天气如此湿冷,大王身子却火炉般滚烫……怕不是又高热了罢?”
吼声却被雷声盖过。
诸人转眼奔近,问话者的背后,用绳子还绑着一人同乘。
被缚之人身肩高壮,软垂的双臂随马匹纵驰晃荡,脑袋耷拉在问话人肩头,悄无声息。
问话者连问数声未得回应,遂于马上拱了拱腚,晃了晃身子,肩头耷拉着的脑袋一歪滑落,虚垂晃荡。
问话者满是雨水的脸悚然一惊,紧抽两鞭纵马追上领头人,并辔急喊:“张头儿,我叫大王未应,怕是昏过去了,快替我看看!”
“你说什么?吁——”张头儿勒停青海骢,伸手朝大王额头一探,被烫得手掌一抖,勒缰调头冲身后人高声,“大伙儿停下,大王厥了!”
余人尽皆勒马围来,在暴雨电闪雷鸣中,扯着嗓子吼声商讨。
“大王伤寒在身,却强令我等携着冒雨赶路,只怕长安未到,就会死在半路。”
“雨一时半刻不会停,益州城就快到了,要不去住上一宿,请个郎中给大王治好再走。”
“我们是违逆圣命秘密回京,大王不让惊动沿途官员。赶到益州,城门已闭,要向城卫出示大王帅印才能入城,定会被益州刺史知晓。”
“益州刺史是晋王和尚书令豢养的狗,这些年,没少为难我们西征大军,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大王是征西兵马大元帅,更是汉中王,老子不信,他敢在益州城里明目张胆行刺!”
张头儿看了眼人事不省的大王,一咬牙拉正马头,扬鞭暴呵,“尽都跟上,速去益州,老子们就同他打明牌了!”
吵嚷声连嘶带吼,大王好似从昏厥中清醒了几分,虽眼帘未启,却沙哑着嗓子拒绝:“张、张翼虎,不要……”
他蚊蚋般虚弱的声音,被头顶惊天动地的滚雷声盖过。
-
城外大雨如盖,益州城中也不遑多让,好在夜里亥时终于停了,只是,可惜了楚玉香坊后院那株苦楝树。
满苞满绽的苦楝树,花开不过三日,就被今夜这场大雨打得七零八落,细小紫花混融在地上的污水中,香再不闻。
前头正院中,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人来人往地为二姑娘楚昭玉,明日启程进京打点行囊,煞是热闹。
落花满地的后院却清清冷冷,若无守在外间的三个婆子冷嘲热讽,楚家庶长女楚昭宁,还以为自己饿了两日之后,已是身处幽泉地府。
“择选使是她自己招来的,人家还是朱贵妃和尚书令的亲叔叔,晋王的亲叔公,就算做妾也不啻于一步登天,不知她在犟个什么?”
“她是嫌择选使年岁高、相貌丑!话说宋青阳模样俊秀,小她一岁,还是她外公养大的,当年夫人要招他入赘,却被她一口回绝。眼下人家宋青阳进了长安太医署,成了医学生,她便是想嫁也嫁不着了!”
“跟她那上吊的娘一样,仗着有几分姿色,想傍个年轻貌美又有钱的郎君呢!当年,她娘大着肚子过来闹事,我可是见过的。大姑娘脸盘子,跟她娘一模一样。”
外间闲言碎语说得旁若无人,楚昭宁自榻上翻身朝外,昏沉沉启开眼帘,恍恍惚惚怒瞪门口,粘在脸颊上的乌墨发丝四散滑落,露出一张俏比芙蓉的脸。
就便她双眸空洞,口唇无华,这般看着姿色也是一等一的好,确实跟她死了的娘一模一样。
这些戳心窝子的闲话,扯的二十年前,楚家主君楚长禄,勾搭灌县医馆郎中女儿、她生母的旧事。
她母亲当年被楚长禄骗走身子怀了她,肚子渐大,没等来楚长禄提亲送聘,又被外公骂得欲死,私下跑来益州求娶。
楚长禄已有悍妻穆云香,何敢娶她母亲,租了处破宅将她母亲藏了。
她母亲后来探听到实情,大着肚子来楚家闹了几回,说不做正妻,给楚长禄做妾也行。
可夫人穆云香性子泼悍,哪里容得下她?
她母亲绝望死心,回破院待到生下她,满月后将襁褓里她放到楚家门阶上,在门前的梨花树上搭了根帔帛,蹬腿撒手……
“又想郎君俏、又想郎君位高权重,一个商户人家的外室女,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处境,什么身份?”
“可不是?不吃不喝威胁谁呢?除非天降一个更大的贵人给她,能救她出去!”
更大的贵人?楚昭宁本要张口斥骂,闻言,她缓缓将嘴闭上。
与夫人和楚昭玉抗衡这几日,她气懵了脑子,痛碎了心肝,竟将那位金娇玉贵的大贵人——给忘了!
她正欲起身,一个俏丽女子撑伞走进偏院,站在外屋门口,朝屋内的婆子们娇声冷问:“她可是依旧不吃不喝?”
有婆子应道:“回二姑娘,大姑娘任问不理,任唤不醒,哪里还肯吃喝?”
“狗坐轿子,受不得抬!”二姑娘冷吪,将伞递给一个婆子,“我亲自进去‘劝’她。”
楚昭宁远山眉霍一跳,慌忙撑身坐起,抓起放在枕畔就快绣好的小衣,装模作样缝了起来。
只她捏针的手抖得厉害,也不知是饿的,还是被进屋来‘劝’她的二姑娘吓的。
二姑娘楚昭玉,是夫人穆云香的嫡亲独女,小她两岁,容貌娇艳,曾被穆云香送去教坊,学得一身绝妙乐舞。
最勾人的,是楚昭玉脸上那对泛水的飞吊狐狸眼,眼中狠戾与柔媚可随意变幻。性子更是说一不二,凌厉机敏。
楚昭玉一直想嫁入官户人家,却多年高不成、低不就。
上月,京中来了一位择选使,要在益州为晋王选妃,楚昭玉和夫人穆云香,便将主意打在了攀龙附凤上。
可楚家为商户,且楚昭玉已年满十八,不合择选条例。受择选使委托选秀的刺史夫人,将楚昭玉刎除秀女名单,昭玉回家哭了好几日。
好死不死……
前几日,她受穆云香遣使,带人去九陇香市选购香药。
见一华服老翁被胡商瞒骗,欲购胡商手里十多斤假的龙涎香,与老翁擦肩而过时,她好心朝老翁耳语“假的,莫买”,便带人离开。
未料,那人正是夫人求见不能,可将楚昭玉送进宫的大贵人——朝廷宗正寺卿、兼领择选使的朱继礼。
朱继礼年逾六旬,肥脸上长一对松垮浑浊的猪眼,硕大的暗红酒糟鼻,便便大肚,浑身浓香也盖不住油腻之气。
要命的是,她倾身朝他耳语时,朱继礼吃了一吓,看她的那双猪眼……竟然翻出了下三白!
她前脚才回益州,后脚,刺史夫人就带着大礼登门,替朱继礼说媒,要纳她为妾;穆云香遂以送楚昭玉进宫为条件,拿她婚事作了交换。
这两日,她向母女二人求也求了,哭也哭了,绝了吃喝,就差上吊自尽,可楚昭玉依旧上了进宫的秀女名单,明日就会同其他秀女启程进京!
“哟,醒了?本以为你要以死明志,看来,还是舍不得这条命罢!”楚昭玉人携风至,直勾勾杵到她的榻前来,狐狸眼中满是讥诮,“闹天闹地的,去皇亲国戚家里享福,哪里不好?”
楚昭宁一声不吭,抖着手穿针引线,绣着小衣上的白鹅。
这件小衣,她绣了大半月也未能绣完,时间尽花在香坊里的杂事上。
见她不回嘴,楚昭玉一提裙子在榻沿坐下,缓和着语气诱惑:“你是不懂,外头的天地有多高多宽,更没见识过高门贵户里面的奢华排场,往后嫁去朱寺卿府上,便都知晓。”
楚昭宁手指哆哆嗦嗦,引线穿过白鹅的右眼睛,就余这只眼睛还没绣好。
见她不答不理,楚昭玉便也眉眼朝外不看她,自顾自提点加数落。
“知你恨我,我又何尝不恨你?我才是你的血亲妹妹,偏你被宋青阳一叫就走,一走就是三年……次年,我随母亲去青城烧香求你回来,你却断然拒绝。”
楚昭宁终于冷笑了一声。
宋青阳是她外公养大的孤儿。十二年前,她外公病重垂危,遣宋青阳来益州,请她去灌县一见。
她作为外公唯一的血亲,不去为外公奉孝送终,难不成要留在益州,伺候昭玉读书,陪昭玉玩乐?
楚家合院的人都宠着昭玉,哄着昭玉;她长昭玉两岁,亦疼昭玉,有求必应。
人心总是贪婪的!若一直顺着心意还好,一旦违逆,便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
楚昭玉自回忆中抽回,冷脸望着她道:“你见识短,格局低,我也没兴趣同你追昔忆往。只若我进宫为妃,你又为朱寺卿宠妾,当我有求,望你有应。我二人宫内宫外联手,定能将景朝权势半分在手!”
楚昭宁绣鹅的手一停,头也不抬回嘴:“你说得对。我格调低、眼皮子浅,自然没那窥天的气魄胸襟。”
楚昭玉睨着她,恨铁不成钢:“不怕你没有胸襟气魄,就怕你没那个胆量!”
“呵……”
楚昭宁冷笑声才起,楚昭玉蓦地伸手过来,一把揪起她额前头发,逼她对视,冲她一字一句。
“你给我听着!因琅琊王家手握兵权,王皇后的儿子李泰平,三岁即封太子;朱贵妃因诞下晋王,圣眷不断,朱家至今时已手握敌国之富。李泰平早就死了,定是晋王做太子。与凤凰同飞必是俊鸟,与虎狼同行必是猛兽,你我也当不甘……”
“住手!”夫人穆云香挑帘进屋,见势冲楚昭玉冷喝,“怎么对你姐姐的?快放手。”
楚昭玉松开手,不甘不愿起身,狠戾着眉眼冲她撂下一句话:“若敢坏我好事,便你不死,我定也亲手将你掐死!”
“双喜临门的大好日子,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给我出去!”穆云香走过来,将楚昭玉推出内屋。
楚昭宁涨红着脸,强装自若,捋着被楚昭玉抓乱的发丝,冲楚昭玉背影追去一句:“可我没兴趣做禽兽!”
穆云香将楚昭玉推出门,听她回嘴,叹着气来榻边坐下,替她整着乱一团的薄褥,看着她徐声缓缓。
“昭宁,打从你进门,我便请了乳娘奶你。昭玉读书,你也一并受教,吃穿用度皆同昭玉。你葬了你外公从灌县回来,正遇上楚长禄那个畜生烧毁织坊弃家逃走。那时家里日日坐满债主,我也未舍将你发卖抵债……”
楚昭宁抬眸,就近看着这位半老徐娘。
须臾,她眼睫一颤后又一垂,掩住眼底浮出的一抹怜悯。
她生父楚长禄为蜀锦世家子,娶了香药世家女穆云香,拿其嫁妆开了织坊,结识了益州锦院使,蜀锦生意渐好。
楚长禄风流俊秀,惯爱拈花惹草。她生母上吊自尽后,楚长禄被穆云香狠狠收拾过几回,下跪哭求无数次,才有收敛。
二姑娘楚昭玉出生后,穆云香满心满眼都是二姑娘,无暇它顾,楚长禄旧病又犯,勾搭了织坊里面一位娇俏小织娘。
那回夜里,楚长禄与小织娘在坊里偷腥,打倒了油灯,大火将织坊和库房中,供给锦院的蜀锦,焚烧一尽。
知晓赔不起损失,楚长禄当夜就带着小织娘逃了,还顺手卷走了织坊仅有的钱。
锦院使之所以给楚家织坊生意,是因其觊觎穆云香美貌,却近不得穆云香的身。
织坊付之一炬,夫君卷尽家财潜逃,穆云香为了延还锦院的钱债,也为保下这处宅子容身,只能暗中曲附锦院使。
其后,穆云香回了娘家,跪在爹娘面前,乞来一笔资助和几位老香匠,开了这家楚玉香坊……
也是,可怜人一个!
受她怜悯的穆云香,却话锋一转,向她讨债:“昭宁,你可知‘生而不养,断指可报;生而养之,断头可报;非生而养,永世难报’?”
楚昭宁将眼一阖,深深吸入一口郁气,长长吁出之后,向穆云香缓道:“这两日,夫人的话我尽都听在心里。本打算同意这门婚事,昭玉却来冲我酸言讽言。”
穆云香一怔,双手霍地抓紧她的肩膀:“你同意了?”
她颔首,一字一句道:“可我有两个条件。启程进京前,我要去一趟灌县,最后祭典一回外公和我母亲。”
穆云香气息微喘,眼睛里光芒飞溅:“是!这一走,想必你往后再难回乡,是当同你外公和母亲说上一声。”
她这个倔脾性的庶长女,若不松口,果真饿死或上吊,昭玉进宫一事必然会黄。
穆云香盯着她紧张追问:“另一个条件是?”
楚昭宁叹了口气道:“咱家香坊,有一位尊客上月订了好些名贵香药,我明日要给人送去。”
“我知道那位尊客,她的香药由来是你亲自送的,明日一早你就送去,回来我就陪你去灌县。刺史府那头,我派人去通个气,就说你晚一日启程进京。”
穆云香未料,她这庶女的另一个条件竟如此轻松,赶忙连声应承。
楚昭宁将手中针线放下,揭开薄褥起身,“夫人,我饿了,我去伙房找些食吃。”
“秦妈,刘妈,快进来扶大姑娘去伙房,叫厨娘赶紧做些好饭好菜。”穆云香扶着她靸鞋下榻,冲门外喊,“饿了两天两夜,可把我这个做娘的心疼死了。”
楚昭宁被两个婆子扶着,虚软着腿走到偏院的垂花门时,两个婆子晃眼朝天一望,见远处有团火光冲天腾起,嘀咕起来。
“可是城里哪处走水了?”
“哪户人家这么不长心,夜里才下了一场大雨,还能烧了屋子?”
走水了?楚昭宁抬头望去。
大火烧红夜幕,也烧红了她的眼眸,更烧进她的心里头,将她满肚子打算……烧成了滚滚沸水。
城东福来客栈的大火,烧不透湿瓦水墙,客栈之内却烧成了火海,火海中金戈铮鸣,嘶吼声震天。
混乱的声音融在冲顶的火舌里,自一楼漫延而上,又从二楼的客房花窗冲出,“喷”出一道仓促坠地的魁伟人影。
人影才将撑身爬起,一个甲胄被身的益州兵冲抵二楼花窗,张弓搭箭一松手,流矢疾射而出,直中人影后腿。
益州兵拉弓还待放矢,一个壮汉扑来将其撞开,双手撑住花窗挡住人,冲坠楼人影咆哮:“跑,大王,快跑——”
身后数柄横刀刺来,雪刃穿透壮汉胸膛,血从壮汉口中喷出,声不再闻,唯余口唇翕合。
“张翼虎——”
大王回头一望,凄绝厉声。
可时不我待,他猛地一个扭头,甩飞两粒滚烫的眼泪,拖着带箭的伤腿,朝长街远处踉跄狂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