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大火烧了多久,楚昭宁就失眠了多久,照天烧的火光灭了,她也才揣着满腹心思入睡。
翌日一早起床,她听好事的秦婆子说,火起城东的福来客栈。
夜里,上百官兵冲进福来客栈,缉拿藏身客栈的乌蒙马匪。
那伙马匪放火拒捕,俱亡益州兵刀箭之下,仅个匪首突出重围,跑上二楼跳窗逃命,落地时被官兵放箭射中了腿……
就这样,匪首还连夜跑去,将给他诊病的郎中杀了。
秦婆子唏嘘:“也是怪了,那郎中是益州有名的老实人,半夜三更的,匪首不急着逃命,反倒摸去杀他?”
楚昭宁倒是知晓这些乌蒙马匪。
城中早就四悬通缉乌蒙马匪的榜状,就是这伙贼人,上月劫了一批从益州运往京城的蜀锦。
这些年,乌蒙马匪在益州境内流窜自如,何止劫贡锦,朝西蕃押送粮草军饷的队伍,也敢明火执仗地抢。
货物得手,马匪就潜回乌蒙隐匿起来,益州刺史愣是五年没抓到。
早食后,穆云香要送楚昭玉踏上进京的宫车,派了三个婆子,监随楚昭宁去贵客府上送香。
路过福来客栈时,她见客栈临街的焦门之前,堆着盖有麻布的数十具尸首。她看得心惊肉跳,赶紧落下帘子。
牛车慢悠悠走了两炷香的时辰抵达贵人府邸,门外把守着好些侍卫。
通传之后,一个三旬妇人手撑着伞,从庭内缓缓走近大门。遥见是她,妇人满脸愁色变成惊喜,远远就冲她招手:“竟是楚娘子来了,快进来吧。”
楚昭宁撇下三个婆子朝门口走去,婆子们也想跟进去,却被门口的侍卫厉声喝住:“不许靠近,就在外头等着。”
三个婆子急了,连声唤她:“大姑娘,大姑娘,你瞧瞧,你瞧……”
楚昭宁大步入内,头也未回。
这里住着的,是琅琊王的亲女儿,王皇后的亲侄女——云阳县主。
她任这三位婆子跟来,是因每回来县主府上送香,仅得她一人入宅。
云阳县主为治心疾,三年前秘密来蜀,受治于青城山常道观观主罗鸿远,今时病方大好。
罗鸿远为青城山第八代天师,亦为国中九大天师之首,也正是教授宋青阳医术的老师。
她外公宋世清,曾修行于青城山常道观,惠待过初进道观的小道士罗鸿远,与罗天师结下忘年情谊。
外公遇外祖母后结了情缘,下山在灌县成家行医,仅她生母一个女儿。
她母亲死后次年早春,一陌生女子从关中逃荒入蜀,清晨大着肚子晕倒在外公屋前,当即临盆却遭难产,挣扎一日,夜里子时诞下一子,女子却血崩而亡。
彼时外公只顾着救人,无暇问那女子姓氏来历。女子身亡,羊水满腹的婴孩却被外公救活,便是宋青阳。
外公去世前,将宋青阳托付给了罗天师。
因她与罗天师有着这层渊源,云阳县主又受治于罗天师,得天师推荐,常年在楚玉香坊订购香药。
云阳县主为秘居在此,是以,楚昭宁从不向任何人说道。
出门接应她的妇人,为云阳县主驾前女官,姓姚。
姚女官移来伞将她遮住,向她小声叹息:“真是上天见怜,你竟来了!宫里头来了人,强要县主今日便起驾回京,县主正在哭闹。一会儿若县主有求,望你应下。”
楚昭宁本就揪心着,闻听此话方寸大乱,却也只能颔首应下:“知道了,姚女官。”
一进正厅外头的院子,她便听见碎珠裂玉的打砸声,县主的哭骂嘶吼声、一个冷静劝诫的女声。
“我不喜欢长安,就爱益州,我要在益州住一辈子。”
“琅琊王是送县主过来散心治病的,时过三年,县主病情已复,该当回京了。望县主体谅琅琊王、皇后殿下的思念之情。”
“若非他和姑姑宠坏李泰平,任那孽障污了我,我岂会生病?我王裕英没有这样的父亲和姑姑。”
“县主慎言!皇后殿下遣我前来,正为弥补心中愧憾。皇后殿下为县主择了一位良婿……汉中王即将班师回京,他眼下威震内外,为朝中人心所向。”
“我王裕英纵做道姑,也绝不嫁那两手血腥,杀孽满身的粗鄙莽夫!”
怕楚昭宁听去得太多,姚女官将她引进厢房等候。
楚昭宁在厢房内枯坐,由方才那一通吵骂,她听到了不得的宫闱秘辛,心中害怕得紧。
须臾,她从窗格窥见姚女官打着伞,遮着一位头戴镂金花球冠,丽裙华裳的四旬妇人走过来,又停在院中说话。
姚女官言辞惭愧:“县主年幼冲动,词不达意,请赵尚宫莫怪。”
赵尚宫未置可否,温声软语:“本官何敢怪罪。你是看着县主长大的,最知县主性子,劳烦好生劝劝县主。
“是!”姚女官忙应,又眸光一闪,“对了,县主此前订过一批香药。那位送香的香匠,就在此院屋内等候,还请姚尚宫准许县主一见。”
赵尚宫面色一变,一蹙蛾眉轻斥:“香匠?县主身份尊贵,你竟敢放俗贱男子近窥县主容颜?”
姚女官慌神解释:“赵尚宫误会了!那香匠为女子,知医悉药。三年以来,县主每用其香皆会神清气爽,身子还日渐大好。”
赵尚宫蹙着的蛾眉舒开,却问:“收下便是,县主何必亲见?”
姚女官柔声解释:“她乃青城山常道观观主罗天师的医徒,学的是道医。她的香药用时烦琐,得默念道家咒语——且那禁咒,只教用者秘听。”
景朝尊崇道教,宫廷与民间皆有道医,太医署也设有咒禁学科,教的便是巫咒之术。
听县主女官提及故太子,且言辞不敬,赵尚宫面色不虞,冷脸应了:“准了,不可逗留太久。”
厢房内,楚昭宁面露惊骇,她哪是罗天师的医徒,又何曾学过道医,更哪会什么道家咒语?
正不知所措,姚女官恭送了姚尚宫,进了她所在的厢房,冲她招手。
楚昭宁慌忙起身,心“扑通扑通”狂跳,酸软着脚,随姚女官走近厅门。
监守门外玄甲侍卫齐刷刷看过来,个个目光如剑如戟,寒森森刺得她险些跪下。
“将咒语细细教县主背熟,若半道县主忘了,有你好受。”姚女官站在门外,冲她冷着脸喝斥。
楚昭宁慌忙一福:“都记下了。”
女官又向侍卫笑道,“此为送香的香匠,已获赵尚宫准许入内,请诸位放行。”
“喏!”侍卫应声。
楚昭宁手脚麻软地步入此间花厅,见地上满是碎玉渣瓷,屋内数位宫婢,正蹲身打扫清理。
“滚!”
云阳县主一声暴喝自纱障后传来,宫婢们拿着手里的东西陆续退下,唯留楚昭宁立在原地。
云阳县主放轻了声调:“你……进来!”
随之,纱障被两只芊柔玉手一撩两分,现出个脸庞珠圆玉润的丽人。
县主头戴金莲冠,身着翠绿道氅,面若银盆,额满颊丰……气质不饰而贵,气蕴不怒含威。
唯那双圆杏眼罩水含烟,悲色未消。
她快步闪入纱幛,县主手一松,纱障将外间隔开。
“代我送一封信去均州!”
“求县主救我!”
她“扑通”一声跪到县主脚下,与县主同时脱口而出……
不多时,她被姚女官亲自送出府门。
她向三个婆子借了十文钱,想最后吃一回,巷口东来客栈外售的糖梨糕。陈香坊赶着牛车,尾随在她身后。
放晴半夜小雨又生,毛毛密密,湿漉漉沾身。
她这几日心情若惊涛拍岸,前头水浪高高溅起,眼下却已化雾化风——天下足够大,何处不容身?
儿女婚事,历来是父母之命。
她生母上吊自尽后,外祖母闻讯当时就被气死,外公十多年前也已病逝。
楚家主君,也便是她那个污糟爹楚长禄,十年前又与织坊小娘子私奔,下落不明。
是以,莫说夫人做得她婚事的主,便是悄摸摸叫来牙婆将她卖了,也不会有人找来闹事……幸亏她与云阳县主有交情!
这么些年,夫人除了提过对香坊有大用的宋青阳,从不给她说亲请媒,只道家债未尝,无钱准备嫁妆。
她可在楚家做牛做马,甚至可终身不嫁,可若是要哄着宋青阳入赘,也来楚家陪她做牛做马——那是想都别想!
巷口墙根,偎坐着好些衣衫褴褛的流民。
景国与西蕃一战五年。五年间,关中大旱又接洪水、蝗灾,官府逼税之下,好些关中百姓弃地来蜀逃荒避税。
见她走到东来客栈买糕,饥肠辘辘的流民们,尽都眼巴巴盯着她看。
楚昭宁要了一份糖梨糕,接过油纸包才一转身,左右两边流民一拥而上,哄抢她手中的点心。
点心扑落,散了一地,流民像水中聚食的鱼儿,在她身前挤成一团,连捡带吞。
她叹了口气,淡定看了一眼抢食的流民,又看了眼手里幸存的一块糖梨糕,将目光落向流民身后的暗巷里——那里偎墙坐着一个孤零零的流民。
流民肩宽背阔,袍子破烂脏污,面朝着她,黑黢黢的喉结显眼地频频滚动,却未上来抢食。
“清高什么?活下来才有本钱清高。”她嘀咕,走近流民蹲下,将糖梨糖递到他眼前,“就你不抢,你不饿?这是糖梨糕,就这一块,不够你吃,我也没钱再买!”
流民披头散发,散乱的污发虽遮住了他的眉眼,高挺的鼻子却从污发内高高耸出,还露着一张弓臂般线条的方唇,唇上支翘着好些干皮。
随她絮叨,流民隐在乱发下的眼眸定定看着她,并未伸手接去她的施舍。
见他呆怔不动,她涩声:“莫不,是个傻子?”
话头才落,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糖梨糕,埋头于双掌之间,将那块糕朝口中乱塞。
她被吓了一跳,才站起身,就见过来一队巡街使停在暗巷口,冲流民们扬刀啰唣。
“伐蕃已毕,我国大胜,圣人大赦天下:概不追讨往年欠租,荒弃田地归还原主。着令关陇各地流民即刻返乡,当地府衙提供粮种,补追春耕春种。”
“七日内,所有流民务必到府衙登籍录名,持州府发放的过所文书回乡。哪个胆敢隐匿不归,仔细你们的小命!”
她听得心头畅快,替流民们开心,也替自己开心。
“一场春雨一场寒,快找个地方躲着去,你万莫病了!”冲流民提点完,她双手遮挡头脸,自小雨中奔向牛车。
他略微抬起头,掩在乱发中的眼睛,直追楚昭宁兔子般奔跑的翠绿背影。
牛车消失在青石长街远方,巷口的巡街使也尽都走了,他才收回目光,沾满糕渣的干裂嘴唇轻轻翕动。
“本王烧得都快起火了,哪里还有什么春寒……二十四番花信风,始梅花,终楝花,春尽了!”
他声音哑哑的,语气淡淡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