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封言醒时，许繁颂已经大难临头选睡觉了。
他仰面躺着，陷在半包围的白色鸟窝里，不知梦到了什么，翅膀和爪子跟着用力，猛地向上一蹬又轻轻落下，看着就不是普通小鸟。
齐封言拿出手机，慢悠悠挑了很久角度，直到锁定许繁颂最蠢的模样，点击录制。
那样遥不可及的许繁颂，居然真的变成了一只任他蹂躏的小鸟，连反抗都像卖萌。
齐封言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对焦到真实的小鸟身上，眼里闪过难得的兴奋。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了这个荒诞的真相。
昨晚他一闭眼，就有个声音告诉他，要来捡一只乌鸦。
爱鸦者风生水起，能改他的烂命。
但他最不信的就是命。
齐封言是齐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十年前，他被生父齐任强硬绑回家，作为鲶鱼刺激婚生子们上进，连齐家的狗都能踩他一脚。
那段四面楚歌，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一步步往上爬，玩弄人心，掌控全局，直到登顶金字塔，由随时可弃的棋子变成唯一的执棋手，最会的就是逆天改命。
何况，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命要改。
可那道声音最后说，乌鸦是沉睡之人的新生。
忽然，齐封言指尖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又软又暖，像团热乎的毛绒温水袋。
齐封言被烫到似的瞬间抽回手。
他才后知后觉，他的手指已经冷透了。
随着车拐弯乱滚的小鸟慢悠悠翻了个面，丝毫不受影响。
齐封言看向他，久久未动。茶色的瞳孔在昏暗车内晃着波橘云诡的可怖暗潮，像平日完美无缺的温和裂开破地深渊。
也就是今天，撑过十五次手术，三次病危通知的许繁颂成为植物人，更成为他手里活蹦乱跳的小鸟。
齐封言选了捕鸟率第一的团队，把驱赶和捕获交给天意。
可真等见到许繁颂，他还是把许繁颂亲手捡了回来。
·
车停进别墅那刻，许繁颂瞬间惊醒，警惕地盯着齐封言提起笼子。
他下压着身体小幅度晃动，像个暴躁的大毛球，随时准备迎击。
但齐封言跟没看到他似的，直直把他丢在客厅，自己走进了书房。
许繁颂：？
不懂，也不爽。
许繁颂带着被忽视的怒气观察起周围。
齐封言的家和他虚伪的假笑不一样，冷得不加掩饰，活人气息比许繁颂久住的病房都淡。
他还知道给病房养盆花呢，齐封言这除了黑白灰就没别的颜色。
所有的物品整整齐齐隐于黑暗，只有鸟笼突兀割断了横平竖直的布局。
一时间，没强迫症的许繁颂都看着有点别扭。
全怪齐封言。
许繁颂闭上眼，想要眼不见心不烦。
突然，系统的声音在脑内响起：【宿主，距离第一个任务还有一段时间，你尽快接受下现实呗。】
【宿敌……宿敌是很合适的啊！】
许繁颂倏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不如系统这两句话烦。
他慢吞吞顺了顺毛，非常艰难地从嘴缝中挤出字：“我会做任务的。”
系统惊喜地啊了一声，又确认了好几遍。
他为了能最快完成任务，特意跟许繁颂隐瞒了齐封言身份，又冒着违规的风险给齐封言托梦接鸟，完全没想过最后一关这么顺利。
许繁颂一句句回，跟自动回复似的，人机且耐心，但始终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纵然他只眼巴巴看过别人吹生日蜡烛，也记得可牢了。
他想活，想用健康的身体活着。
他从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不用小心翼翼维持一个姿势，不会半夜突然心脏疼得抽过去。
他还能跑能跳，指不定能学会飞。
起码现在，未来紧紧攥在他手里，不用看命。
·
书房，齐封言皱着眉关闭空荡荡的文档。
要让许繁颂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肯定又会消失在他面前吧。
他向来习惯先计划万全，再看着猎物想尽所有办法挣扎，最终只能走上他定好的死路。
但突然掌握的是许繁颂的生死，他竟生出点梦寐以求后的近乡情怯，怎么罗列报复方法都不太满意。
显得他拿许繁颂没办法一样，可笑。
齐封言撑着手起身，想去找许繁颂开个头，视频电话的提示音却突兀响起。
“出来庆祝呀齐哥，那病秧子都快玩完了，咱们不得庆祝个通宵？”
来人是他多年的好友程野。
他辅助齐封言控制住齐家后，就成了圈里有名的草包纨绔，每日喝酒飙车，偶尔缺钱或被家里逼急了，才来找齐封言讨个活干。
齐封言对谁都一副温柔热络的样子，但实际边界安得比长城还厚，要不是当年程野死缠烂打，又凑巧帮了他一把，如今也啃不成兄弟。
经常有人劝程野收着点，齐封言就是块表面很热但怎么都捂不暖的冰，哪天跟他闹掰就完了。
但程野啃得毫无顾虑。
他哥就算是冰，也是一块知恩图报的好冰。
“又拉我买单啊？”齐封言却没怎么客气拒绝了他。
“今天不行，我家刚到了只小鸟。”
程野遗憾地拖长声音，一步三回头将到手的好酒退了回去。
他拨了拨胸口骚包的银链：“什么鸟啊这么有魔力，还能超过许繁颂在你心里的地位？”
他刚问完，瞥见齐封言微微上扬的嘴角，自知是不配听到答案了。
但齐封言沉默两秒，突然给他发了段视频，又转了十万块。
“你当这只鸟是许繁颂，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他？”
程野大喊一声义父，秒收了钱。
他脑子里已经想象出一只高冷优雅，起码得是仙鹤级别的鸟。
可画面上的，却是一只圆滚滚黑扑扑的红嘴山鸦幼鸟，正睡得乱七八糟。
“这么蠢？许繁颂？”程野瞬间拔高了声音。
“哥，你已经喝过一轮假酒了？”
“许繁颂变成这样，比突然爱上你的可能性都低啊！”
齐封言笑眯眯重复：“回答我问题。”
程野看到他这个标准的假笑就瘆得慌，也不敢造次了，咽下还要出口的调侃说。
“你当然是羞辱他，虐待他，KO他，变成鸟咋了？欺负鸟可比欺负人的难度低多了，虽然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也是。
齐封言若有所思地挂了视频，拨通另一个号码。
区区许繁颂，变成什么都影响不了他的决定，但首先——
“叫个兽医来城东湾的别墅，专门看鸟的。”
·
许繁颂半梦半醒间看见笼子开了，整只鸟都是懵的。
他顿顿地往前一啄，顺着力道就把自己滩到地上，头埋进翅膀里重睡。
齐封言以前趁他病都不要他命，何况他现在就是只小乌鸦。
可来的不是齐封言。
熟悉的白大褂出现，干脆利落给他抓出了笼子。
许繁颂还没挣扎，胸口却被提前喷了用来镇定的水。
水是温的，比小鸟的体温稍低一点，可许繁颂瞬间从外到内凉个透，止不住的发抖。
他在医院挨的痛太多，以至于一看到医生，寒意就顺着脊梁骨席卷全身。
但医生是无辜的，他只能一次次把手掩在被子下，克制着发抖。
而现在，他浑身毛炸了一圈，无处可藏，只映在庄良恶意的眼底。
【宿主你清醒一点！齐封言找人杀鸟了啊！你快动起来！】
许繁颂还没缓过神，下意识说：“不可能。”
没人比他了解齐封言。
齐封言是爱装好人，但他私下要能对一只鸟下手，许繁颂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更别说斗这么多年了。
【一两句说不清楚……要是他知道是你呢！】
系统急得要不打自招，但违规警告强制掐掉了他所有解释。
许繁颂一愣，更没顾忌地靠在医生手里。
第一，齐封言不可能知道，他最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荒诞事。
第二，就算齐封言知道，他也不会选在今天。
他一定会长久的，缓慢的，一点点让许繁颂主动失去生的期望，自己选择死。
和他的假笑一样恶趣味。
许繁颂渐渐缓了过来。
医生大概是来给他驱虫的，就齐封言被人碰到要擦半小时手那洁癖劲，没叫人大半夜给他拖起来洗澡不错了。
但医生把他放到桌子上，拿起了细长的针管。
尖锐针头挤出细微水柱，正对着许繁颂发颤的瞳孔落下，仿佛直直刺进他眼里。
许繁颂瞬间像被掐住脖子，怎么也喘不上气。
他下意识看向紧闭的书房门，恐惧之余突然疑惑，齐封言怎么没出来看他。
奇怪的不满不合时宜冲上心头，齐封言从前不光要看着他受罪，复盘都能复盘三天。
直到庄良揪起他的翅膀，许繁颂恍然大悟。
同样因为他现在是小鸟，哪还会有许繁颂的待遇。
真烦，搞得就他一人在乎。
许繁颂甩甩头，把齐封言丢出脑子，立刻冷静了许多。
也就是打疫苗吧。
宠物回家三件套，买笼驱虫打疫苗。
他虽然没养过宠物，但住院时能干的事情实在少，他唯一的消遣是陪互联网小猫长大。
每个都是第一只喜欢上的乖乖。
暗处，有红光微微闪烁着，弹幕翻滚不停，礼物特效源源不断，最终砸出了一个选项。
许繁颂配合着主动张开翅膀，早点放医生回去睡觉，免得影响他明天看病。
可突然，翅膀传来剧痛，厚重黑布蒙上了他脑袋。
许繁颂浑身都僵了。
剪刀开合的摩擦声响起，可怖回忆爆炸似的冲出，一下崩断了他心底最后一根弦。
他迸发所有力气向上一咬，紧攥着庄良指间一点皮肉狠狠旋转。
“啊！”
很快，惨叫声被捂了下去，光明随空气一起涌入身体，翅膀末端传来的钝痛却让许繁颂眼前一黑。
【窗户是开着的，宿主你快跑吧！齐封言说变脸就变脸，命没了你还哪有机会做任务啊！】
许繁颂毫不犹豫，扑向了紧闭的书房门。
他依旧不信齐封言会这么做。
何况他能逃，明天被治疗的小鸟呢？
他咬牙扇动翅膀，艰难落在门把手上，可他才一个月大，轻得跟纸片似的，怎么压也没法扭动把手。
大门仍死死挡在他眼前，像无法跨越的高山。
书房里，齐封言面色如常，视线都没变过，但他线条分明的手臂上，有青筋不规律鼓动着，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书房隔音效果很好，门外的动静却像放大了无数倍，轰轰烈烈砸进他耳朵。
许繁颂在害怕。
他也会发抖吗？也会炸毛炸成球吗？
齐封言无端摩挲了下手指。
就一个身体检查，他凭什么去看。
他刚收到消息，许繁颂给所有记得他的人预定了告别礼物，有护工，医生，包括赖在医院楼下不走的流浪猫。
不管什么礼物，别人有的齐封言都不稀罕，但许繁颂凭什么，什么也不留给他。
哪怕是恨呢。
门外的动静终于小了下去。
齐封言靠到椅背上，抬手对着亮光，一点点合拢了手指。
什么都没有。
徒留灯光愈发晃眼，苍白无力地用影子吊着他，摇摇欲坠。
齐封言忽而轻笑了一声。
他可笑的手足无措，可笑的近乡情怯，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
许久，他端端正正坐直了身体，挪动鼠标删掉长达一万字的报复计划。
没意思。
明天就把许繁颂送走，想去哪都送他去，再也别见……
突然，门开了。
一只慌乱的黑团子跌跌撞撞扑向他。
时间瞬间被无限拉长，他清楚看见许繁颂奋不顾身扑向他的每个细节，乱七八糟挥着还一边倒的翅膀，紧紧贴着身体发抖的爪子，还有——
扑通。
齐封言一时听不清这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小鸟牌炮弹坠机进心口的声音。
许繁颂，主动落到了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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