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开始后已接近年关，自然也是深冬。
小年当晚，零星的鞭炮声时时响起。近两个月来已觉察到女儿异样的徐丽丽，在校门口值完晚班回家后，见到的却不再是女儿勉力的欢笑，而是将自己毕生希望全部都定格在床上的无情又冰冷的身体……
徐丽丽跪在床边，几乎无法呼吸。
“上帝啊！这些根本是不可以发生的！不可以！……”徐丽丽心中呐喊着，不禁挥动起手臂，仿佛要逃离这里……但在看到地上燃尽的炭盆后，仅存的意识支撑着她叫来了救护车，而自己竟不敢再抱有任何希望……
深冬的夜真的好冷，冷得人几乎失去了知觉，所以又似乎感受不到寒冷……徐丽丽就这样地在路上走，仿佛已脱离人间，只记得只言片语：一氧化碳中毒致死……宫外孕……破裂……烟头烫痕……
希望何以被摧残呢？大概正是因为太美好了。
“若上帝欲制止邪恶却不能，他不是万能；若他能但不欲，他很恶毒；若他能够并愿意，恶魔从何来？若他不能也不愿，为何叫上帝？”徐丽丽终不能够脱离人间，于是只好翻出伊壁鸠鲁悖论来，试图找到答案。
“首先，一定要护住女儿的体面——相信这也是女儿的遗愿，因为她烧掉了笔记本和手机——那么对外便只能提‘一氧化碳中毒’，其余的只好由自己来默默承受……其次，正因如此，以后只得由自己来履行上帝的职责了，但恶魔又在哪里呢？”徐丽丽渐渐冷静下来，“唯一的线索便是烟——女儿几次晚归时衣服上的气味是烟，如今发现的臀部上的烫痕也是烟。烟……烟……”
这一次的年关如此难熬，比十几年前的那一次更难熬。徐丽丽在偌大的房中独坐，回想起十几年前：时候居然也是深冬，丈夫的病情每况愈下，虽挺过了年关，却在元宵节前一晚撒手人寰……
十多年来生活何以能美好地继续呢？除了丈夫可观的遗产外，为了女儿，徐丽丽也必须极力粉饰美好：掩埋掉内心所有的绝望和痛苦，将希望种在上面，用尽一切办法疗养，使其开出女儿成长所需的美好世界……久而久之，连同自己也仿佛置身在这世界中……
直到现在，女儿离开了，徐丽丽才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美好世界其实竟敌不过一支烟……那么以后的日子还有希望吗？徐丽丽渐渐感觉到：有是有的，不过是伴着绝望和痛苦，一起落在了烟上……
徐丽丽愈加坚定起来，夜深了，书本再次被打开——此刻仍需先放松疗养。
“希望，只如今……如今只剩些遗骸——可怜，我的心……却教我如何埋掩？希望，我抚摩着\你惨变的创伤；在这冷漠的冬夜——谁与我商量埋葬？”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
“韩老师，我假期里给你发的那几条消息，你怎么都不回呀？”寒假之后，上班第一天，李成章一见面便质问韩子墨。
“哦，可能是过年的时候消息太多了，没看见。”韩子墨微笑着解释说。
李成章没再多问，而是等办公室人少些之后，悄悄来到徐丽丽身旁坐下。
“徐老师，你假期里说你女儿要转学了，可怎么没见她来办什么手续呀？”
“小章，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已经找校长处理完了。”
“哦，这样啊。可毕竟班里少一个人，按流程我作为班主任应该……”
“不用了小章，不用再提了。你如果实在不放心的话，就单独去找校长了解一下情况吧。”
李成章虽有诸多疑问，但也知不便再多言。起身离开时又见徐丽丽书架上增添了许多化学类的书籍，于是转移话题问道：“徐老师教生物还看化学书？”
“生化不分家嘛……生化武器……”徐丽丽抬起头咧开嘴笑，却只迸出简短的几个字。李成章莫名其妙中竟有些不寒而栗，这不寒而栗的感觉和诸多疑问都促使他找机会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不寒而栗的感觉和诸多疑问似已消除，但作为被严令保密的“第三知情者”，李成章对徐丽丽几乎“若无其事”的状态感到无比震惊——“虽说是场意外，可毕竟女儿没了呀！她……”李成章迈着沉重的步伐思考着，疑问又似乎越来越多…… 转角处抬头看见赵传峰主任正向自己走来，李成章即刻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情。
“成章，假期里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聊得怎么样？找时间你们见个面吧！”赵传峰开门见山。
“哦……那个……简单聊了几句……好，好的赵主任。”李成章竟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是受徐丽丽女儿事件的影响，还是因为自身条件……
然而李成章还是和对方见面了，就在几天后的夜间的小吃店里。昏暗的灯光伴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两人四目相对着坐下。李成章只觉得两耳不静心亦不静，寒暄之后听着各种条条杠杠如遭审判……最终，除了知道自己几乎一无是处之外，李成章只记得对方是个护士。
在回去的路上，李成章反思中得到了这样几句诗：“一颦一笑意幽长，半舒半卷入春香。谙达此心同归去，卿卿我我携孔方。”
心中的所谓灯塔，真的能为实际的人生指明方向吗？终归到底，不过是一厢情愿，定死了一条路而已……
可惜孙望不明白，只知道新学期自己心中的灯塔没有了，顷刻间便如同黑海中的扁舟，找不到想要的方向……好在孙望本就无路可走——除了继续学业。
又是一年中的四月天，“爱”、“暖”、“希望”……在徐丽丽眼中却都变成了烟。
四月天的深夜，春意盎然。魏天一牵着新交的戴着金丝项链的黄发小女友，惬意地在校外马路上走，电摩停在一旁，爆闪着绚丽的灯光。不一会儿李德行带着关优优也赶到了。几人的第一个话题是关于雯雯的：
“天哥！你说那小白嫩怎么就转学了呢？！以后都玩儿不到了！”
“还不是因为元旦那晚！”
“哦～难道是我弄得太深，怀上我的种儿偷偷到别处下崽去了？！哈哈哈！”
“滚你妈蛋！想得美！你再深再猛就那一晚，老子都数不清玩儿过多少次了！要怀也肯定是老子的！哈哈哈！”
“你们两个可别吹了！元旦那晚争先恐后的，也没见给姐留个种儿呀？！”
“关姐肯定吃药了！”
“对！肯定吃药了！”
“不服那就五一再约！欢迎新成员加入！”
“哎呀你们可真会玩儿！带上我～带上我！”
几人就这样地聚集并长时间逗留在路口，似乎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而共同缔造的烟雾则在路灯的照耀下逐渐升腾，然后随春风飘散至附近各处……
“俺班王建业请假近一个月了，说是得了什么肺气肿，好像还挺严重的，估计五一之前来不了了。”级部里又在统计长期请假人员名单，韩子墨正向主任报告情况。
“肺气肿？抽烟抽得呗，哈哈，那不活该嘛！”李成章嘲笑到。
“也不一定全因为抽烟吧，你看他平时那么瘦小，生活条件也不好……多方面原因吧。”韩子墨不紧不慢地分析着。
“吸烟确实有害健康。”徐丽丽忽然说出这样一句后又回归沉默。
“有害健康就对了。要我说，烟就应该造得再‘有害健康’一些，再贵一些。反正校内校外抽烟的男生女生没几个好东西，花钱又送命，活该！”李成章仰头幻想着，逐渐露出欣慰的笑容。
包括徐丽丽在内的其他人并没再有什么话，只有韩子墨一如既往地讥讽道：“哎呦，小愤青又义愤填膺了。”
随着五一假期临近，来级部请假的学生却越来越多。李成章注意到这些人基本都是烟民。这在平时并不奇怪——频繁骗假的本就是这些人；但这次五一学校已明确会放满三天假，提前骗假似乎不至于如此必要——其中几人的咳嗽居然跟真的一模一样。
韩子墨迅速带上口罩说：“这是流感又起来了吗？我可不能被传染，我假期还要去旅游呢！”
“这流感倒好，只传烟民。”李成章若有所思，又问韩子墨，“三天而已，你能上哪儿去？”
“出去再说呗，反正不能在家憋着。”韩子墨批完学生的假条，悠闲地翻起了旅游攻略。
然而就在五一当天，王建业家长的一通电话把即将启程的韩子墨拽回了学校。紧急会议上，韩子墨如实报告完所有情况后，静听着学校各级领导的严密讨论……最终领导们一致认定：学生王建业的病故与本校无任何关系，其病假流程和手续完全符合规定，其家长在校门口的行为纯属无理取闹。
紧急会议的结果完全在韩子墨意料之中，毕竟一个长期请病假的学生最后因病亡故实在怪不到自己头上；自己接下来只需听从学校安排，由学校出面处理即可。只是事情既已发生，阴云笼罩之下自然也无心旅游，郁闷中韩子墨便将此事告知了李成章，算是对他多次联系自己的回复。于是两人便有了下面的长对话：
“原则上病假必批，所以才会有那么多骗假的。不过从这次来看遵循原则确有必要，你算是避了个大坑。”
“对，况且王建业这种病也装不出来，换谁都会批的。”
“那你觉得五一前请假的那些有多少是真病？”
“你觉得呢？”
“本来认定是骗假的同时就有些疑问，现在更说不准了。如果都是真病，这么巧都是烟民？那烟的劲儿也太大了吧？”
“哈哈，你慢慢分析，我先休息了，回聊。”
李成章无聊中又想到赵传峰的催促，想到其时正值五一假期，便硬着头皮问“护士”是否有时间再见面，得到的回复是：“最近呼吸科特别忙，没时间。”
五一当晚，关优优的家中好不热闹。群魔乱舞，欲罢不能……上帝远在九霄外，自然看不到**和烟。而唯一令几人有些扫兴的便是那吐不尽的痰——几乎是一口烟一口痰……
五一假期结束后，林清华未如期返校。虽然骗假旷课是其常态，但有王建业前车之鉴，李成章还是依例询问其家长，得到的回复自然是请病假。“撒了大半年的谎，难道这次是真的？”李成章禁不住这样想。然而没过几天，林清华居然返校了，只是明显虚弱很多，似乎都无力再撒谎。
魏天一自五一以来便自觉身体越来越差。第一反应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人，但医院的检查结果否定了这一点，并将病因指向肺部——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抽烟了。可烟对于魏天一来讲意味着什么呢？是生命之本，快乐之源；是身份的象征，人格的点缀；是气场的加持乃至战斗的武器；是身边迷妹不断的重要原因……魏天一舍不得烟带来的这一切，但他更舍不得钱——这与有命也无钱可享的穷鬼王建业是截然不同的，所以魏天一戒烟了，突然又决绝。
随着学期末的临近，李成章终于渐渐意识到一个微妙的变化——烟民似乎比之前少了许多。也许是抓得太勤都藏起来了吧；也许是本就不该来学校而另择他路了吧；也许是像王建业那样由病重到病故也未可知……毕竟没有谁会专门为烟民们立档作统计。不过林清华确实是日复一日地请假以致再也没有出现……
“天一啊，你居然真的戒烟了？！那就变成好孩子喽，躲过一劫！”徐丽丽笑着拍了拍魏天一的肩膀，仿佛在鼓励他。魏天一则有点儿心虚地抖了一下。
李成章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待魏天一走后，试探性地问徐丽丽：“徐老师您真的相信他戒烟的说辞吗？”
“相信啊。吸烟有害健康，可你看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徐丽丽自信地说。
不知为何，李成章一瞬间竟仿佛看到了长期生长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魔鬼……
暑假前的深夜，李成章刻意留到了最后。此时的学校几乎空无一人，如此沉寂中，李成章终于能闲下心来思考。
“所谓‘心魔’其实恐怕一直都在……那它究竟是什么样子呢？爆发出来会令我做些什么呢？”过去一学期的零碎片段在李成章脑海中一闪而过：吸烟有害健康，戒烟便躲过一劫；林清华和王建业等烟民的减少；呼吸科特别忙是真的？骗假的烟民是真病？流感只传烟民；在办公室说出的令自己欣慰的幻想；肺气肿；女儿意外没了却若无其事并严格保密；当初自己不寒而栗的感觉和诸多疑问；生化武器；……结合徐丽丽这学期曾多次进入男生宿舍和教学楼男厕查烟，以及烟民中普遍存在的贩烟现象，李成章忽然明白了：她极有可能是在做一件自己一直想做却没能做的事！那么原因呢？只有可能是她女儿的死并非所谓意外，至少与烟有关；那么具体方法呢？虽然不知，但至少应该是实现了自己的欣慰幻想……
可惜魏天一竟成了漏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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