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生行这一待,陈枕棠便觉得生活哪里都不对劲了。
晨光熹微,燕山镇的寂静刚刚被打破。
酒家楼后,陈枕棠神色如常,衣带飘飘。在他身后,被忽视了个彻底的宫生行,依旧笑意盈盈地注视眼前人轻盈舞剑的模样。
平常是绝不会搭理他半句的,可今日,练剑练到一半,陈枕棠突然注意到什么,猛地一转头——
洛参不知什么时候起,静静地站在一旁,也观赏着陈枕棠舞剑的姿态。
他有些意外,不知道洛参这是什么意思,便停下手中动作,站稳。
“找我?”
“嗯?你练你的。”洛参面上带笑,站在原地摆摆手,道:“我还说你每天一大早就消失不见是去干什么了,原来是藏在这里。”
这话讲得令陈枕棠皱了皱眉,藏?
“好端端练剑,为何要藏。”他重新摆起起手式,不再向那边望去,“不过是贪于一片宁静罢了。”
奇怪,他什么时候来的。难不成是察觉到宫生行的存在了?陈枕棠不留痕迹一扫周围,不知宫生行又藏在了哪个角落。
待洛参笑哈哈离开之后,隐没在树影之中的宫生行探头,眼角微弯,冲着自己长久注视着的身影道:“你贪得什么?”
“未曾听闻,宫大人还是个聋的。”
意料之中的回复。
宫生行弯弯嘴角,看起来心情甚好地坐在树梢上轻轻晃着腿,同他享受着共存的片刻宁静。
“下来。”陈枕棠刚要有动作,突然把剑又放下,眉间微皱,朝宫生行的方向道:“别老压着……。”
一语未毕,陈枕棠顿了一下,忽然眨了眨眼睛,记忆深处泛起一片涟漪,眼前的画面和脑海里的过去瞬间重合。
在以前,自己总是高坐树上,指导着那人的一招一式。
宫生行实在是个百年一遇的天才,几乎无需自己点拨。即便是到了太卿宫,陈枕棠偶尔闯进去瞧瞧他,却发现在他的生活里,自己没什么可做的,只好随便挑了一棵树,静静地坐在那里。
有时候甚至只是坐在那里,望一会儿他读书练剑的样子,没和宫生行打个招呼就走了。
太卿宫脚下有个倚江而兴的小镇,陈枕棠在看过他后,经常去那里闲逛,当然了,这些宫生行都不知道,他以为陈枕棠没去找过他几次。
从过去到现在,二人一立一坐,背影丝毫未差。
他们之中,似乎总是隔着什么。以前是,如今也是。
灵魂还沉寂在记忆的匣子之中,目光可及处,宫生行已经跃了下来,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你为什么躲着洛参?”大脑慌乱之中,陈枕棠脱口而出,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注意过这样一个问题。
宫生行将要迈出的下一步顿时悬在半空。他眯了眯眼,明显面色不爽:“见他作甚?”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讨厌他。”
是吗?自己还真不知道。陈枕棠觉得自己不该问的,讪讪地望向一旁的绿荫,半晌没有开口。
他不知道这两人的纠葛从何而起,又是为何闹得这么不愉快。洛参从始至终都知晓宫生行的身份,若是见了面,起冲突是万不可能的。
那就是宫生行单方面讨厌洛参了。陈枕棠推算到这一步,顿觉惊奇,更加不理解,尽管他并未表现在面上。
为什么?可还没等到一个答案,一张长得俊美且极具攻击性的脸就已经凑了过来,强行打断了他的思绪。
宫生行眼神凌厉,话语似是笑里藏刀般,问道:“别告诉我,你在想他。”
陈枕棠唇角紧绷,直接用剑抵住他的肩膀,面色暗沉:“滚。”
宫生行尽管面上还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可那层皮囊之下,早已被妒忌腐烂掏空。
陈枕棠眼神冷了下来,看着他面上挂着的那几分没什么实意的笑,又缓缓呼出一口气。
被这人一打扰,平常练剑的时辰已过,那三人怕是不等他,已经开始用膳了。
烦。陈枕棠利索一收剑,不与宫生行再多言语,转身而去。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周身气氛瞬间压了下来,宫生行逐渐敛起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面色有说不出的阴沉。
正午,屋外静悄悄的。
太阳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头顶早已被大片大片的乌云所替代,颜色浓郁的几乎要滴出墨来。
在春季,燕山镇的雨总是来得措不及防,也许刚才还是个爽朗的大晴天,下一刻就能下起砸死人的雨滴。
比如今天,看样子,怕是就酝酿着一场暴雨。
几人闷着,闲来没趣,算半个本地人的洛参便提议,试试用当地叶子画制而成的卡片,玩池城过去很流行的一种游戏。剑阁众人小聚时常玩,算是一种习俗了。
毫无意外的,陈枕棠成了整个牌局最后的大赢家。洛参打的是自己开心,经常不按套路一气乱出;柳下行偶尔抽得一手好牌,但总是打的稀里哗啦;至于胡二,手气太烂,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己先出局的悲惨现实。
“挺会玩啊。没看出现小棠还有这个天赋,平常也教教哥哥们,老是一个人赢多没意思啊。”胡二叫人给自己上了一壶好茶,倒了一杯,先给洛参晾上,自己又倒了一杯,没什么顾忌地喝了下去。
拐弯抹角。
这话听得人话里话外都是一股酸味,陈枕棠毫无负担地收下众人牌筹,理好牌,冲他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
那里面几乎饱含了所有的嘲讽、蔑视以及怜悯……还不够。
“你还是别喝了。什么茶叶给你喝也都是一个味,倒是可怜它们辛苦长出来,最后居然进了你的嘴。”
“你……!”
“哎哎,停,少贫嘴。”洛参头都没抬,正专心地捋着手中的叶牌,闻言指尖朝陈枕棠点了点,又开始做一个美好的和事老。“小棠,别老欺负你胡叔,他也一把年纪了。”
陈枕棠耸了耸肩,做了一个“那就让让你吧”的动作。
又把胡二气的叽叽喳喳一通乱叫。
柳下行看得咽了咽口水,这父子俩……
结果下一局陈枕棠放水一次,却让他赢了。柳下行愣得一时半会儿没敢说话,隔壁胡二看得眼睛都要喷火了,洛参见了牌局实在没憋住,又是毫不顾忌一通大笑。
——轰隆!
四人同时转头,陈枕棠靠的近,伸手,支起半边窗。
雨打翠叶,冲刷着空气中的闷郁,一扫而净。雨点稀里哗啦,新鲜的气息随风而起。
“不打了。”胡二把叶牌往桌上一扔,揉了一把脸:“玩牌还是玩我。”
他看向陈枕棠,还是没忍住多嘴了几句,似乎天生就和这个师弟不对付:“板着个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笑?好笑吗?有句老话听过没,今天的运气没花在牌上,就会在别的地方冒出来。等着吧,我马上就要交了好运了。”
陈枕棠听闻,心道:没错,你是挺老的。
他望着潇潇雨幕,神清渐渐放松下来,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影。
他可能也在哪里,正望着这场雨吧。
“咚咚。”低低两声叩门,一个小童把头探了进来。
他用大眼睛在房内扫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一人身上,微笑道:“这位公子,楼下有人找。”
……
宫生行走了。
可能是太突然了,陈枕棠不知道该说什么。走好?慢走不送?希望你再也别回燕山镇了?
宫生行第一次穿了一身墨黑绣金的长袍,身上没有包袱,手中只握着一顶竹片编制的雨笠,看着有些发黄,应该还是借的酒家老板的物件。
“我要走了。”
“……”
“怎么,如今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肯讲了吗。我还好歹是你的座下弟子,不是吗?”
“我从来没把你当过是我的弟子。”
“这话你要是再早一些讲,我会更爱听的。”
他把雨笠往头上一戴,推开门口的那扇木门。都是进来躲雨的过客,唯有他形单影只,投身那片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雨幕。
宫生行左手扶着雨笠一边,微微侧身,朝陈枕棠露出半张温和的侧脸。
店门口翠竹随风摇曳,狂风呼啸声此起彼伏,有人要赶一个雨天,没有一场适宜的离别。
“走了——”
在转头的那刻,他听见身后那人终于开口,对自己说——
“宫生行,不要站在雾里了。”
……
一周后。
“哎,听说没。”一个年轻茶夫站在街角的屋檐下躲着烈日乘凉,放下背上包袱,用腰间汗巾一抹脸,冲身边另一人挤眼,道:“——太卿宫那个年轻的新家主,又出事了!”
“又?大门派水就是深,那么年轻就当了家主,又没背景,眼馋的也该下手了。”那人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边嚼边回他。
“要我说,当家主有什么好的,天天这事那事,下次再听到他的消息,说不定已经没命了。”
“晃荡——”
那两人同时被巨物坠落声吓得一惊,纷纷抬头。
什么动静?
那茶夫瞪大了眼一瞅,是半边被削掉的屋瓦,恰好是他们头顶遮阳的那一片,全部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嚯……这么不结实。老板,你这屋子该修修了啊!”
一墙之隔,陈枕棠淡定地擦擦手,仿佛刚才突然发力,震碎屋外半边角檐的人不是他。
洛参正在往茶壶内填着新茶,听到这动静一掀眼皮,半晌道:“自己修好。”
陈枕棠从椅子上站起来,那已经不常贴身放置的佩剑,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腰间。
“不用你说。”
闻言,洛参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长宁花永不败。”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道。随后,朝院子里正辛苦栽花除草的二人大喊,“喂,小棠走了,所以这几天你们谁替他做早饭——”
天鸿历,元春二十三年。
小潭州久违地停雨了,街道上车水马龙。
格外明媚的天气配上人们个个吊丧般的脸色,怎么看怎么怪异。
那天傍晚,天还没彻底黑透,一人身如轻鸿,步步如飞,就像是逛自家后花园般进了太卿宫境内。
陈枕棠对自己的轻车熟路毫无愧疚。宫内气氛更甚,死寂一片,听不见一点人的动静,也很少见人走动。
闲杂人等早就这等关键时刻被赶出宫外,就连平常值班的卫兵也经过了一**洗牌,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陈枕棠想要进的地方。
看来谣传是真的。
陈枕棠身形隐没在一片琼楼瑶台之中,不自觉咬紧了自己的下唇,唇瓣红的几乎要滴出鲜血。
“……废物。”
殿内是漆黑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整个太虚宫内,他这个宫主的住处居然会有一天成了最冷清的地方。
一只蜡都不点,再有要他命的人进来了,也先要愣一愣。陈枕棠五感极强,对这片灰暗视若无睹。
让人意外的事,卧房大门开着。
陈枕棠见这场景,内心又是一阵怒骂,这人真是嫌弃自己命长,就等着要他命的人来呢。
也没有想象中奇怪的机关暗器,陈枕棠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宫生行面前。
就像,等着他来似的。
陈枕棠背着窗,脸上半阴半晴——
宫生行身上没一处能要的,治病的大夫除了给他留了张脸透气,浑身上下几乎缠满了白花花的布条。
他还想再说些嘲讽的话,嘴巴张了张,却伸出一只手,给他拉了拉被角。
“小潭州刚放晴,你殿内太冷,比死了人还冷。”
陈枕棠长久地注视着宫生行,脑内一片空白。
——在离小潭州仅有三十里的地方,新旧势力一拥而上,派了一整座山的人,围剿一个带着破雨笠的青年男人。
——太卿宫宫主,死生不明。
想过这一趟会是陷阱。
但心跳声不假。
这一路,心惊胆战,丝毫不曾休憩,生怕自己晚去一步,只能等到你命陨的消息。
陈枕棠僵硬地检查着他的伤势,手臂随着视线所及处越来越抖。新伤旧伤,层层相叠,触目惊心。
“你不该来燕山镇……一切都不会发生。”冰冷的白玉地砖反射着清明月光,陈枕棠乌发披散,单膝跪在他床前,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他用宫生行曾经送给他的发带,轻轻在白布条上打了个结。
“我来晚了,对不起。”
陈枕棠沉默着起身,跪的时间长了,难免双腿有些酥麻。他看了他许久。
半晌,两行清泪划过他眼角,聚集在下颚,滴落那人被褥。
宫生行在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双眼。他双目盯着陈枕棠独自落泪的面容,不知是何滋味。
原来,你也会为我流泪啊。
下一章终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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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君心已起 汝谋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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