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在这一片喧嚣漩涡中，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光亮。”
——
夜色已深，指挥部里却依然灯火通明。烟雾浓得几乎化不开，咖啡壶在炉子上烧干了第三次，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埃里克在曼施坦因面前站得笔直，眼皮却不住的打架，耷拉着头瞥向同样顶着两团乌青的男人。
长官这几天疯狂的工作，加班加点的整理作战计划，值夜的士兵还曾将半夜亲自去巡查的他误认作间/谍。他自己不休息，还带着全连人一起折腾，整个指挥部的节奏被他带的飞起。
家世显赫，偏偏自己还出类拔萃，样貌，军事素质，艺术修养件件出挑。自从当上他们连的连长后，向来体贴部下，尽可能让大家得到休整，从未像这般折腾过他们。
但这一切，从几天前那场该死的胜利庆典晚会后，就全变了。
“埃里克，把第三装甲连昨天下午的油料补给报告再核对一遍。”曼施坦因的声音因缺乏睡眠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我要精确到每辆半履带车的耗油量。一小时内给我。”
“长官…”埃里克犹豫了一下，十分恳切，其实是他顶着一众人的期望劝说他，他们真的太累了，“这些工作…并非都如此紧急。您或许应该休息一下。”
曼施坦因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神锐利，甚至有些骇人，里面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偏执的光。
“休息？”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埃里克，我们是在占领区，不是在度假胜地。”
这话堵得埃里克无话可说。道理没错，但从现在的长官嘴里说出来，总透着一股自虐般的苛责。
“是，长官。”
办公室里终于只剩他一人，曼施坦因短暂放空了几秒。他自己设的局，终究还是要他自己走出来。
他忍痛斩断她给他回信的一切念想，但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他们互诉衷肠，。可是他又担心，担心他的姑娘在巴黎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是否因为他的缺席肆无忌惮的流连在她身上。
或许更贪心一点，他希望她也同样在想着他。
三个月了，那些欢聚的时光在分别的日子里发酵，被酿的如同葡萄酒般苦涩绵长。
在柏林的咖啡馆里，当他别扭的发出‘茶’的读音时，她会欣喜的递上一杯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在施普雷河畔，他们讨论着李白与歌德，最后是他妥协承认中国的月亮更明亮。
“莉娅，你在巴黎还好吗？”
冥冥之中，孟瑄禾感到没来由的心悸，拿笔的手也抖着划出长长的一道。
“呦呦，温伯伯熟人的商店里正好缺一个店员，去试试吧。”孟父心中了然，年轻人总归是多愁善感了些，但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店主的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现在你对巴黎也足够熟悉，我和你妈妈能放心。”
“好的爸爸。”
孟瑄禾放轻脚步走进去，轻柔的钢琴声比风铃的脆响更先拂过耳膜。她循声望去，一个牵强秀丽的背影，坐在复古钢琴前。
此时，一位戴着气质儒雅的老先生从一旁的书架后快步走出，看到孟瑄禾，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下午好孩子。我是亨利·洛朗。温先生已经跟我提过了，欢迎你来。”他压低声音，以免打扰琴声和客人，又看向弹琴的姑娘，“那是我的女儿，艾格妮丝。她和你年纪相仿，我想你们一定会合得来的…去听听吧，和她打个招呼。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聊。”
洛朗先生继续去招呼客人了，孟瑄禾踌躇半晌，还是静静站到了姑娘身后。
她真投入，希望不会打扰到她，孟瑄禾放轻了呼吸。
这姑娘弹得是德彪西的《月光奏鸣曲》，弹得随心但极其有感情。她的手轻盈又灵活的在黑白琴键上飞舞，随着节奏全身时而前倾时而后仰，仿佛一位诗意的渔女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摇橹，谱奏月光的赞歌。
明明现在是晃眼日光的主场，但莫名的，孟瑄禾并不觉得违和。她痴迷地听着，也默默的看着。艾格妮丝将一头秀发收拾的极为妥帖，垂落出
简单的旋律充满了朦胧的遐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余韵如同月光般在空气中震颤、徘徊，不愿离去。寂静重新笼罩了书店，但这寂静因方才的乐曲而变得丰盈、圣洁。弹奏的女孩似乎仍沉浸在那个月光世界里，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琴键上，背影显得宁静而遥远。
就在这时，她仿佛心有所感，一种被温柔注视的直觉让她从遥远的思绪中回神。她轻轻的回过头。
目光在空中相遇。
这真是个漂亮的法国姑娘，像从油画走出来的，美得不食人间烟火。造物主可能真的对某些人怀有偏爱吧，不然，怎么能生出这样清冷绝艳的女子。
她们两相对望几秒，不知是谁先笑了，气氛开始热络。也许黑夜中的星光更先亮起，又或者那一片浅蓝色的湖泊先泛起涟漪。但毫无疑问，这次见面，现在看来是令人愉快的。
“你好，莉瑞尔·孟。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你好，艾格妮丝·洛朗。”女孩点点头，微笑，她的眼神清澈而专注，带着一点点刚刚从音乐世界中抽离出来的恍惚，更添了几分疏离而动人的韵味。“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艾格妮丝，也许你已经知道我从哪里来…”这下轮到孟瑄禾困惑了，“这也许不是个愉快的话题，但我还是想和你谈谈。我不希望我们一开始就有什么隐瞒。”
“当然，父亲都告诉我了。”
“那你对我一点敌意也没有吗？”孟瑄禾忍不住追问，即使洛朗先生的话给她喂了一颗定心丸。在她预想的可能性中，还是没有这般平静的接纳。
“你觉得刚才那首曲子怎么样？”“很美，很宁静。”
“这是德彪西的《月光奏鸣曲》。”艾格妮丝微微一笑，“而我们书店里，既摆放着法国雨果的《悲惨世界》，也放着德国歌德的《浮士德》；我弹德彪西，也弹贝多芬。”
孟瑄禾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我和我父亲都是普通人。历史很复杂，但那是政/府和军队做的事。我和我父亲…我们只是开书店的普通人。”她指了指周围林立的书架，“在这里，书籍和艺术没有国界。我们更关心的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否动人，德彪西的月光是否优美，而不是读者或听众来自哪里。”
“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孟瑄禾沉默良久，也笑了，放松的附和上这么一句。
“我们的祖父辈曾和英国人一起烧了你们的圆/明园，那是法兰西历史上可耻的一页。但同样是法国人，我们的雨果先生带头谴责，他痛斥那是‘两个强/盗的胜利’。他们的账本，不应该由有良知的个体承担。”
“同样，我和父亲也不会因为未知的恐惧无端迁怒一个无辜人，这不公平。”艾格妮丝笑了，“更何况，你还不是古板无趣的德国人。”
“谢谢你，艾格妮丝。谢谢你的月光，也谢谢你的这番话。”
“欢迎你，莉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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