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灼棠从蹒跚学步到能追着蝴蝶跑,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这期间,左相府的海棠树又蹿高了三尺,枝桠探过了半面院墙,而清禾、晚棠、疏桐三个丫鬟,也跟着她一起长了个子,裙摆扫过青石板时,已能扬起细碎的风。她们成了沈灼棠寸步不离的影子,连沈毅山偶尔看过来,都要先数一数这“一串小丫头”是不是齐整。
当初挑她们进来的张嬷嬷,是谢氏的陪房,跟着主子嫁进左相府十年,做事最是稳妥。那日她领着三个丫头跪在正院的海棠树下,回话时腰杆挺得笔直:“夫人放心,这三个都是家生子里挑出的尖儿,父母都是府里老人,忠心可靠。” 谢氏那时正逗着怀里的沈灼棠,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女儿抓着海棠花瓣的小手上——指腹捏着粉白的瓣儿,捏得皱了也不肯放。独女娇贵,身边人可靠,比什么都重要。
这两三年里,三个丫鬟的性子愈发鲜明,像三株栽在灼棠身边的幼苗,各自抽出了不同的枝芽。
清禾的机灵通透,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沈灼棠晨起说想吃城南铺子的桂花糕,她能算准时辰跑去,买回来还用温热的帕子裹着油纸包,生怕凉了伤胃;府里下人们聚在角门嚼舌根,说什么“凤凰祥瑞怕是压不住小姐的福气”,她听一耳朵就能辨出是哪个院的婆子在搬弄是非,转头就编成“老母鸡妒忌凤凰羽毛亮”的笑话讲给沈灼棠听,既解了闷,又护着她不被杂事烦扰。有次沈毅山考沈灼棠认兵书,指着“车错毂兮短兵接”让她解意,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是清禾在廊下“不小心”碰掉了海棠花枝,簌簌落了沈毅山一肩花瓣,笑着喊“相爷快看,这花瓣粘在您的朝珠上,倒像特意串的”,硬生生引开了左相的注意力,替她解了围。事后沈灼棠偷偷塞给她半块蜜饯,她却眨眨眼:“小姐下次记不住,就看我挠鬓角——那是说‘相爷要问难了,快装傻’。”
晚棠的淘气,则成了沈灼棠最好的“挡箭牌”。两人常趁着午后歇晌,溜到后院爬那棵老槐树,晚棠总像只小猴子似的先蹿上去,再趴在枝桠上伸手接灼棠。有回掏了鸟窝,被巡逻的护院撞见,她立马把鸟蛋往自己怀里一揣,梗着脖子喊:“是我撺掇小姐的!要罚就罚我!” 可转头到了夜里,又会把偷偷裹在点心盒里的鸟蛋塞给灼棠,压低声音说“闻着香吧?我让厨房嬷嬷煮了盐味的”。她还跟着账房先生学了几个字,总在沈灼棠的描红本上画小凤凰,翅膀画得像两片海棠叶,尾巴却拖得老长,歪歪扭扭的,却逗得沈灼棠咯咯直笑。谢氏看着描红本上的“凤凰”,常对张嬷嬷叹气:“这丫头,把灼棠带得更野了。” 话里却带着笑意,“不过也好,有晚棠在,棠棠倒多了几分孩子气,不像别家小姐似的,小小年纪就板着脸。”
疏桐则成了沈灼棠的“专属护卫”。她跟着当亲兵的父亲学的拳脚没落下,府里那条最凶的看门犬“虎子”,见了她都得夹着尾巴往狗窝钻。沈灼棠去花园玩,她永远走在外侧,脚尖碾过草叶时轻得像猫,眼风却扫过假山石后、花架底下,连哪丛月季里藏着刺儿都记得清楚。有回府里办赏花宴,一个远房表亲想塞给沈灼棠一块蜜饯,疏桐伸手就挡,话不多却掷地有声:“小姐的吃食,得经张嬷嬷过目。” 那表亲脸色涨红,却被她眼里的劲儿慑住,没敢再递。更早些时候,萧景曜拉着沈灼棠去护城河看龙舟,人群挤得像沙丁鱼,有个醉汉摇摇晃晃撞过来,是疏桐一把将灼棠护在怀里,自己后背硬生生撞在石墩上,青了一大块。晚上沈灼棠摸着她的伤处掉眼泪,她却满不在乎地拍开:“这点疼算什么?我爹说,护主的人,骨头得比石头硬。”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金晃晃的像泼了一地蜜。海棠花瓣落得铺厚了,踩上去簌簌响,像踩着揉碎的云。
沈灼棠穿着鹅黄色的小袄裙,领口绣着三瓣海棠,正和晚棠在树下玩“藏东西”——晚棠把她的玉海棠坠子藏起来,让她找。那坠子是沈毅山特意让人打的,玉质温润,雕得活灵活现,是灼棠最宝贝的物件。清禾蹲在一旁,假装看蚂蚁搬家,手指却在泥地上悄悄划了道浅痕,正对着那丛开得最盛的海棠花。疏桐则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边,背着手,像个小门神,目光扫过院墙顶上的琉璃瓦,连檐角停着的那只灰鸽子,都被她数了三遍羽毛。
“找到了!” 沈灼棠扒开一簇海棠花丛,举着玉坠子欢呼,阳光照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分明。晚棠立刻扑过来挠她痒痒:“小姐赖皮!肯定是清禾告诉你的!” 两人滚在花瓣堆里,鹅黄裙角和浅绿衫子搅在一起,笑得像两只偷糖吃的小狐狸,连头发里都沾了粉白的瓣儿。清禾在一旁拍手,帕子甩得像只白蝴蝶,疏桐的嘴角也悄悄弯了弯,又很快抿住,只是目光落在那团打闹的身影上时,软了不少。
正闹着,院外传来萧景曜的大嗓门,隔着墙都能听出雀跃:“灼棠妹妹!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他如今快六岁了,身量蹿了不少,却还是没改风风火火的性子,手里举着个风筝冲进院,线轴在手里转得飞快,差点绊倒门槛。身后跟着萧珩,比他大半岁,身量抽高了些,穿着月白长衫,领口绣着细竹纹,手里捧着几本书,脚步轻缓,鞋尖沾着点尘土,却不妨碍他走得稳稳当当,正好和萧景曜的莽撞形成对比。
“是凤凰风筝!” 沈灼棠眼睛一亮,那风筝做得极精致,翅尾镶着金红两色的绸子,展开时真像只振翅的凤凰。她挣脱晚棠的手就跑过去,裙摆扫过地上的花瓣,扬起一片粉雾。晚棠立刻跟上去,嚷嚷着:“太子殿下,我会放风筝!上回在御花园,我放得比太监管事还高!” 说着就抢过线轴,拉着萧景曜往院中空地跑,两人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连海棠花瓣都被震得又落了一阵。
萧珩则走到沈灼棠身边,把书递给她:“上次你说想看《山海经》,我从父皇的书房借了几本,有图画的。” 书页边缘被他用细麻绳捆了圈,怕磨坏了边角。
沈灼棠刚要接,疏桐突然上前一步,低声道:“小郡王,书我先拿去给张嬷嬷消消毒气?” 她记得父亲说过,外间的东西要当心,尤其是书页里容易藏灰。萧珩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声音温温的:“应该的,麻烦疏桐姑娘了。” 他看着疏桐捧着书往正屋走,背影挺拔得像株小梧桐,忽然想起长公主教他的“待人要观其行”,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总把小姐护在身后的丫头。
清禾则眼珠一转,凑到萧珩身边,声音像滴进温水里:“小郡王,您知道吗?昨天小姐数海棠花瓣,数到第三十三片就睡着了,口水还打湿了三片呢!” 说得沈灼棠脸一红,伸手去捂她的嘴,指尖碰到清禾的脸颊,热烘烘的。萧珩被逗得轻笑出声,目光落在沈灼棠泛红的耳垂上,又很快移开,看向地上的花瓣:“我教你认‘棠’字吧,正好地上的花瓣能摆笔画。”
阳光穿过海棠花枝,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他们身上:晚棠和萧景曜的风筝飞了起来,金红绸子在风里舒展,像只真的凤凰掠过墙头,引得路过的丫鬟都停下脚步仰头看;清禾正踮着脚,给萧珩讲沈灼棠昨天闯的祸——把厨房的面粉撒了一地,还捏了个小面人,说是像张嬷嬷;疏桐捧着书从正屋回来,手里多了个白瓷碟,里面放着三块海棠糕,是张嬷嬷刚蒸好的;而沈灼棠,正被萧珩拉着,用手指在地上摆花瓣,“棠”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她此刻扬起的嘴角。
谢氏站在廊下,手里捏着刚绣了半朵海棠的帕子,看着这一幕,针线活慢了下来。张嬷嬷在一旁笑道:“小姐身边有这三个丫头,还有太子和小郡王作伴,真是福气。” 她刚从厨房过来,手里还端着碗新炖的冰糖雪梨,是给孩子们预备的。
谢氏轻轻点头,目光掠过女儿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颊:“是她们的缘分。” 她知道,深宅大院不比寻常人家,女儿带着“凤凰祥瑞”的名头降生,往后的路不会太顺。但至少此刻,有清禾的通透护她心明,晚棠的淘气护她天真,疏桐的臂膀护她周全,还有那两个少年,一个用热闹填满她的日子,一个用沉静熨帖她的时光,为她撑起一片晴朗的天。
沈灼棠还不懂什么叫“未来”,她只知道,晚棠的风筝线握得最稳,总能让凤凰飞得比云还高;清禾总能找到最甜的海棠果,藏在她的袖袋里;疏桐的怀抱最安全,打雷的时候躲进去,什么都不怕;而萧景曜的糖最好吃,是御膳房特供的麦芽味;萧珩教她写的字,比先生教的好看多了,尤其是“棠”字,被他写得像朵要开的花。
风拂过海棠树,落了满身花瓣。这两三年的时光,就像这春日暖阳,慢悠悠的,甜丝丝的,把那些关于“凤凰祥瑞”的沉重传说,都泡成了孩童嬉闹的笑声,泡成了风筝线划过天空的轻响,泡成了书页翻动时,夹着的那片微微发脆的海棠瓣。
而那三个丫头的名字,也早已和“沈灼棠”三个字紧紧缠在一起,像院角那丛爬藤,绕着海棠树生了根,成了左相府里,最寻常也最温暖的日常。连沈毅山夜里处理公文累了,听见后院传来的笑声,都会放下笔,望着窗外的海棠影,嘴角不自觉地松快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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