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雾气腾腾，掩映着一个佝偻矮小的身躯。
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妪手中提着一盏长明灯，身上穿着仿古的衣裙，正含笑地望着她们。
见状，几人纷纷如临大敌，不约而同挡在了该挡的人面前。
洛瑶一边褪下佛珠，一边谨慎询问道：“老人家，敢问您是？”
“担不起‘您’字，”老妪用苍老的声音笑着答道，向洛瑶深深弯下腰，“青鸾上神。”
“你到底是谁？这件事情是不是你干的？！”司音剑眉一竖，挡在洛瑶前面寸步不让，厉声喝道。
老妪面上却未见任何怒容，反而笑吟吟地望着司音：“白虎上神任性率真，只是我若对你们有恶意，方才你已经打草惊蛇。”
洛瑶闻言神情微微一凝，抬手将司音拨到一旁，正色道：“请您指教。”
“还请您先过来，”老妪向她轻轻一招手，“老身有一物相示。”
“姐姐。”
“殿下！”
“母亲先别动。”
商眠、司音和至幸几乎异口同声道。
洛瑶微微垂下眸，右手捻着佛珠，似是在权衡利弊。
“青鸾上神，此物必须您亲眼看到。”老妪平静地望着洛瑶。
态度固然恭敬礼貌，却像是在下最后通牒，丝毫没有给洛瑶商量的余地。
最终洛瑶抬起头，微微一笑：“好。”
同时用眼神制止了所有人的阻止。
其实她对对方想做什么，早已有了大致的猜测。
既然对方一定要她面对某些东西。
那么，逃避，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下策。
她缓缓走到老妪面前，神色从容：“东西呢？”
老妪久久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一丝笑意。她抬起手，从复古衣襟贴近心脏的位置，拿出了一个布包裹着的圆形。
她将内布揭开了一个角。
——刹那间，一抹银炽流霜般的镜光乍现，骤然碎成了银星万点，无数道镜面的碎片映照出洛瑶古井无波的眼眸。
大雾四起。
于是神隐之镜，照出了青鸾最深处的恐惧。
……
“梆，梆，梆。”
身穿紫金袈裟的高僧阖目跪坐，左手托持木鱼，右手持锥敲击，发出空灵而有节奏的声音。
他身后的一众僧人，整齐地低声念诵着经文。
梵音拗口，又难辨内容，所以乍一听上去就像是使人昏昏欲睡的白噪音。
——啊，罪过，罪过。
青鸾双手托腮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想着，向佛龛随意拱了拱手，权当道歉。
察觉到她的动作，为首的高僧微微抬起眼皮，给了她一个略显责备的眼神。
“哎。”青鸾小声叹了口气，努力扭动小小的身躯，重新跪坐了回去，并且强打精神眨眨眼睛，示意自己正在听。
一秒。
两秒。
三十秒。
小鸡共啄了十二次米。
高僧终于把手持的小锥一搁，沉声道：“青鸾。”
“哎？”小女孩全身猛地打了个激灵。
木鱼声一停，众僧人也停止了念诵。
佛堂里一时安静得出奇，高僧长长叹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严厉：“小殿下，尊上特令我等教你诵经祈福，你却玩心甚重、懈怠功课——说，该不该罚？”
“不要不要！”小女孩一双秀美的大眼睛骤然瞪得浑圆，圆嘟嘟的脸上写满了可怜，“先生手下留情，青鸾下次一定好好听！真的，不骗你！”
饶是再怎么冷硬心肠的人，一见这小肉球杀人不眨眼的可爱也该心软了——除了这位修佛飞升的高僧。
“莫再废话，”高僧朝她丢过去一本经书，“下一次须弥山敲钟前，抄三遍。”
小青鸾眨眨眼，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就在这时，她看到先生的神色骤然变化，由严厉变得恭敬非常，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接着一双柔软而沾满曼陀罗花香的手从后揽住了她。
视线骤然抬高，她被那人腾空抱在了怀里。
“尊上。”
高僧恭敬叩拜，身后众僧亦然。
“都起罢。”那人墨发如瀑，身穿逶迤白袍，眉眼柔和而雌雄莫辨，声音也亦女亦男。
她——姑且称为“她”吧，轻轻松松地将女孩子在怀里掂了掂，声音温和含笑：“青鸾还小呢，尔等没必要这么苛责她。不想学就先不学了。”
她前一句是对众人说的，后一句却是放轻了声音对怀里的青鸾说的。
众人岂敢置喙。
佛的一句话也势若万钧，哪怕她并无惩罚之意，众人也纷纷跪伏请罪。
“尊上，”青鸾揪起她的袖子，放在手心摇了摇，“不是先生们的错。你别罚他们啦。”
被称作尊上的女子眸中滑过一丝笑意。
……
入夜。
一万年前的天界，还没有永远保持白昼，而是和人间一样昼夜交替，一昼一夜，便为一年。
这时候的青鸾殿也没有之后那么大，在凤凰为神鸟之尊的岁月，她也只是众神鸟之一，担不起“圣殿”二字。
寂静空寥的寝殿里，女子轻柔拍着昏昏欲睡的小女孩的背，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
倏地，正当她要抽身离开的时候，女孩子拽住了她的袖口，一双灵动秀美的眸子玄然欲泣，小声央求：“不要走，好不好。”
“……”于是女子又缓缓坐回了她枕边，柔声道，“好。”
众侍女早已被摒退。
在众神口中至高无上的存在，此刻专心地俯身询问一只小神鸟：“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嗯。”青鸾揪着她的袖子，点点头，“听先生说，你是因为我，才从佛坛上走下来的，真的吗？”
女子弯了弯眼睛：“真的。”
“可是为什么？先生说佛法无形，佛亦无形，可你不是无形的呀。”
“有形，无形，不过是一种存在形式。”女子耐心地说道，“当佛在佛龛上孤寂久了，有了一丝不该存在的念欲，祂也可以选择幻化出某种实体，从佛坛上走下。”
“那你的念欲，是什么呢？”青鸾好奇道。
“……”
女子，或者说佛，静静与她对望了片刻，轻声说，“青鸾，你长大以后会知道的。”
“喔。”
女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么现在，”女子笑道，“还不困么。”
“我，我一点儿都不困，”小女孩强撑着眨眨眼睛，以示自己精神抖擞。
女子微微扬了一下眉，只是笑，不接话。
一秒。
两秒。
十秒。
“啊——欠。”小女孩终于撑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都困成这样了还不睡，想干嘛，嗯？”女子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随后从床边站了起来，那是一个要离开的信号。
她刚一转过身。
“尊上。”
——身后，女孩子带着一点哭腔、茫然无助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的脚步骤然一停。
“我不喜欢晚上，殿里好黑又好大，我害怕。”
青鸾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立刻哭出来，尽管她不知道，这让她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惹人怜爱，“我要抱抱。”
下一秒，她便被温柔地拥进了一个怀抱。
“你不喜欢黑夜？”佛问她。
“嗯。”
“那天界以后都是白昼，可好？”
青鸾用力点头：“嗯，好！”
——年幼的青鸾不知道，佛这一句承诺是怎样的重若千钧。
她只知道自这一日起，天界九重天便再也没有了黑夜的影子。
直至一万年后，“神界无夜”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公理——这时，又有谁能够想到，这条犹如物理定律一般的公理，竟然只是佛用来哄一个小孩子不再哭泣的言语。
得到这个承诺，青鸾心里安定了很多，困意一下子席卷上来，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女子就这么一句一句耐心地应着。
“我不要再去听诵经了，好困的。”
“好。明天不去了。”
“嗯……我以后也不想去啦！”
“这个不可以哦。”女子瞬间失笑。
“啊，为什么？”
——失望的，软软的，透着一点不开心。
佛笑着说：“因为你要快一点成长起来，我的小神鸟。不久后，天界就会开始需要你了。”
“可是先生们说，凤凰殿下才是最尊贵的神鸟呀。”小家伙明显有些困惑。
女子淡淡问道：“这些话，都是你的先生对你说的吗？”
青鸾不明就里，点头。
女子则垂下眸，淡淡一笑：
“凤凰没有你可爱，小朋友。”
闻言，一丝柔软明媚的笑意从青鸾眉眼睛晕染开，就像春水荡开涟漪。
“我喜欢你。”
小家伙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女子的动作似乎是微微一顿。须臾，她缓缓俯下身，在小青鸾的眉心落下了一个吻。
“睡吧。”
……
等身后的小家伙已经彻底陷入沉睡，女子眸中笑意一丝丝敛去。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身形倏然在空中化为柔风，转瞬间消失，又在佛堂正中央出现。
她脚步未停，径直走到佛龛旁的净池边，步步生莲，不怒自威。
她淡然垂眸。
一捧捧雪白佛莲的掩映下，隐约浮现出那个刚刚被她哄睡着、眉目秀美的女孩子。
池水荡漾，小女孩身形不断拉长，变得欣长优美、窈窕娉婷，一双眸子哪怕不笑的时候，也无端蕴出勾人魂魄的柔美。
突然之间，长大了的青鸾身旁，出现了一抹妖异的黑红色。
佛骤然压下眉峰，神色冰冷。
那抹黑红色只是一个隐约的人形，缠绕纠葛在她的青鸾身旁。随着那道人形越来越高大，青鸾表情悲哀，透过池水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后便化为泡影。
“啪！”
至高无上的力量荡过池水，上百朵佛莲在一瞬之间全部枯萎，化为灰烬。
——如果此时此刻，天界的任何一个人看到女子脸上的森然冷意，都不会相信她是平日那个慈悲温和、普度众生的佛。
“……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过了半晌，她居高临下地盯着那黑红色的女子的剪影，目光居然阴郁而偏执：
“谁也，别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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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神隐（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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