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陌生人没有边界感,吓得亓初心跳猛蹿,脑袋嗡嗡作响。
这么近的距离,哭花了脸肯定被瞧得一清二楚,她顿感窘迫,绯红一下从脖子攀到秀气的脸。
于是……
月似得问题没得到答案,也来不及问个名字,人就仓惶地跑了。
盛夏骄阳下,女孩身影单薄,胳膊腿细长,眼看比自己矮几厘米,但扶起自行车往上一跨,溜得贼快。
汽水的甜味还在月似嘴里弥漫,看着人消失的方向,她低眉一笑。
后来,月似从别人那儿得知那是亓家的女儿,她才明白亓初为什么哭得那么难过。
她们同龄。
设身处地,如果这个年纪就要失去妈妈,月似恐怕哭得比她还凶。
所以她有些在意。
往后每次去莲池尾小卖铺,都分外留意亓初在不在。
经过观察,她发现亓初经常一个人抱着本子写写画画,有时候在大榕树下,有时候在小河的船上。
有两次月似早上坐车出门,晚上回来亓初还在那里,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回家吃饭。
饭点时间亓初有回去的,吃了饭又出去。
原因是怀着孕的继母冯来娣每天睡觉时间不定,不准她看电视,说吵着弟弟。
亓初年纪尚小,不懂怎么笃定就是男孩,小学还没教生物知识,她拿不出话反驳。
暑假还长,不愿在家对嘴对眼的,每天做完自己分内事就出去,在外面待着反倒舒坦。
以前何晚音夸她画画有天赋,她便画着解闷。
也只有这个消遣不用花多少钱。
蝴蝶,蜻蜓,游鱼,树花叶,都是她的参照对象。
到了夜晚,会试着刻画妈妈的容貌。
因为她后知后觉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就是妈妈离开不过一年,她竟然有些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泪水又一次在眼底打转,亓初赶紧抬起肩膀用衣袖擦掉。
正懊恼混沌,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笔直的腿。
抬头,再次对上那个很白很漂亮的女孩子的眼睛。
亓初一噎。
心想,人家会不会当我是哭包?
月似柔和宁谧,真和树梢上的月亮一样,无声温柔,掖着裙摆坐下陪她。
亓初纳闷,她们又不认识,地方那么大干嘛非要挨过来。
更过分的是她还歪过来看自己的画。
亓初合起画本。
月似已经看见了,问道:“这是你妈妈?”
原本亓初以为再不会有人提起何晚音了。
眼前这个陌生人竟然……
亓初微讶,鼻酸的感觉消失不见了,点头轻轻“嗯”了声回答月似的问题。
月似双手垫在大腿下,脚丫悠悠地晃,用平静的语气叙述:“她好美。”
亓初紧绷的肩膀一松,呼吸顺畅回来,低垂着眸子重新打开画本:“她是很漂亮,听说以前是厂花。”
月似:“你跟她很像。”
这话亓初很意外,从小到大别人都说她跟她爸像。
可能是第一次听,特别伤感,酸涩不可抑地翻涌,不知不觉中对月似的警戒稍微松懈。
把画本递过去给她细看,前面的也可以翻。
两个女孩在河边的石阶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月似连哇几声,真情实感夸她厉害。
“不像我,半点画画天赋都没有,画屋子就是三角尖尖,画汽车就壳壳加两个轮子,画人一个脑袋四根火柴棍。”
“你画的很细致很逼真。”
亓初被逗笑。
那是她第一次在月似面前笑。
月似立马捕捉她的笑颜:“你笑起来很好看,不要总是躲着哭啦,阿姨一定不希望你这样。”
被人夸赞和安慰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亓初只觉心里跟河面倒影的月光一样,随着涟漪轻轻荡漾。
鬼使神差,应了月似一句:“好。”
隔天,月似趁天快黑,做贼似的端了个炖盅来。
亓初一脸不理解,低头看汤,又抬起看双手合十的人。
月似:“拜托了,能帮我喝一点吗!”
“……”
亓初手中的画笔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你都偷偷摸摸拿出来了,怎么不倒河里?”
月似:“怎么可以浪费食物!”
“我妈说这里头下了很贵的药材,可我真的很讨厌这味道。求求你了。”
月似摇晃她胳膊,就差当场跪下。
十二岁的少女身肢和声音一样柔软,软磨硬泡,弄得亓初的心都快化成水,“好吧好吧。”
谁知一口下去立刻后老悔。
中药的味道果然不太好。
本着做好事硬着头皮灌下去,熏得她龇牙咧嘴。
接着……月似变戏法般不知从哪掏出一瓶汽水。
她可真行。
家里为她精心熬制补品不喝,偏爱这种没营业的东西。
但哪有小孩不爱垃圾食品?
亓初理解的。
解决了汤,月似要回家吃饭,拿空了的玻璃瓶换回炖盅。
说起来,亓初也得回家做饭了。
村头村尾距离不远,骑车三四分钟,走路的话六七分钟,月似竟然每次走着来。
亓初想了想,骑车到她身旁,叮叮地摇了下铃铛,问她要不要搭便车。
有车坐谁还费腿力啊,月似笑着跳上后座。
七月的夕阳铺洒在乡间小路,自行车从葱葱郁郁的树下穿过临水小桥。
风鼓起白色长裙,集了一整夏。
……
亓初回到家,亓昇还在工厂加班,冯来娣在看古装剧。
进客厅时,剧里人物狠厉讽刺:“但愿你怀的是个阿哥,若是个公主,岂不是白费了你现在这股得意劲。”
亓初险些没憋住笑出来,亏得家不大,几步窜进厨房。
不知道冯来娣是不是听见了,搀着腰走到厨房门口,面色比天黑:“天天就知道往外跑,家里一堆活儿要我一个大肚婆干?”
利落地淘了米的亓初,听了这话顿时把锅放下。
“还有干什么要你干的?饭我做,地我拖,衣服我洗,你就光自己底裤要洗了啊。”
“你!”冯来娣想不到小小年纪的人竟然驳嘴,气得瞪眼:“是,我不是你妈,得不到你一声尊重是吧。”
亓初是不喊她妈,也懒得同她怄气,不然回头又找亓昇告状。
她只说:“能别站在这儿了吗?”
厨房潮湿阴暗逼仄,多个人都转不开,等会又说油烟呛到她。
亓初心想就忍两个月,等去了初中住宿就好,一个学期回来孩子快落地了。
她有点好奇,九月之后这个人在家吃什么?
饭后收桌刷碗,亓初又拿着画本在冯来娣的恼火中出了门。
在剩余的一个多月暑假,亓初帮月似对付了不少汤药。
离谱的是,月似带的东西种类越来越复杂,很多亓初没见过,月似花言巧语哄她吃下去,其实那些东西是燕窝,日料饭团,巧克力之类的。
当时的亓初可不认识那些,她觉得挺好吃的,月似真的不喜欢?
她不知道月似在学表演,而且很有天赋。
这个夏天她们渐渐熟悉,不过仍然生疏,亓初甚至从不去问月似的名字。
一旦离开了秘密之地,她们便没有任何交集。
*
九月,入学市一中,亓初恍悟,原来整天投喂她的女孩子就是大家口中的月似。
——从小学舞,个子高,长发飘飘,入学式上台代表新生发言,凭借外貌和优异成绩,瞬间成为初中部新校花。
亓初在班级队伍里兀自狼狈。
然而持续时间不长,真要说,谁的什么都与她无关。
她对周遭的人和事一概缺乏兴致,对人无感,对学习同样。
虽然费了极大的努力达成妈妈的遗愿,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可家里翻天覆地的转变摆在那儿,让处于青春期的亓初开始叛逆。
她爸是典型的大男人主义,只顾赚钱,不管家务事,而后妈怀着孩子顾不得其它。
亓初失去了方向,心灰意懒,课堂上整天在课本涂涂画画,挨各科老师点名好多回。
再三再四的投诉,班主任周老师忍无可忍,杀到教室把亓初拎起来,带到对面楼美术室,扔给她纸笔:“画!我让你画个够!”
亓初满脸无所谓,甚至搬来架子随手就画。
“?!”
周老师被她的操作气得肺炸,叉着腰走来走去:“李老师你看看她,我教书几十年就没见过这样的刺头!还是女同学!”
李沛玲是美术老师,出声宽言周老师几句,奇怪的是,说着说着后面没了音。
周老师停步看怎么回事,却见李沛玲倒过来关心起亓初。
“同学,你之前学过?画多久了?”
没等亓初回答,李沛玲又对班主任说:“周老师,既然她喜欢画,你以后让她来我这儿呗。”
脸色菜绿的周老师:“?”
绕回去一看,这臭崽子随手画的原来是他,竖起眼睛眉毛冒火的卡通画,形状特征不要太生动形象。
周老师教语文,一时都找不到形容词形容当下的心情。
反观李沛玲欢喜得不行。
能到画室逃避晚自习和课间操是挺好的,比起那些,亓初更乐意去美术室。
她没系统学习过绘画技巧,李老师摁着她头学,她能画,但天天对着静物实在太无聊。
人物速写也没好到哪里去,参照对象来来去去都是画室那几个人,你画我,我画你,没新意。
画了半个月,亓初坐不住,丢开笔打着呵欠出去透气。
画室旁边是音乐室,对面是舞蹈室,晚自习未下课,这边人不多。
亓初倚在后门听了会儿钢琴曲,又瞄了瞄对面,有十几个舞蹈生在练功,有人压腿,有人跟着旋律跳。
也不知怎么回事,近视的亓初一眼就认出头发最长的月似。
当目光落在她身上之后,再想挪开都难。
月似是这些人当中舞姿最美的一个,力度,柔软度,长发翩飞的弧度,可谓赏心悦目。
单薄无神的凤眼睁得用力,似将全部视力聚集在一起。
然后她得出一个结论:像这样优雅灵活且多变的形态才是最好的人体参照!
亓初的兴致骤然高涨,跑回去抄起练习簿和铅笔,在后门直接就画。
可能因为盯人盯得过于明显,月似某次旋身很快就发现了她。
画得起劲的亓初再一次抬头,已见月似朝着自己款步而来。下意识把画本盖到心口,假装四处看风景。
谁知月似趁她心虚,一下从她怀里抽走。
画得挺好,线条流畅,细节把握得很准,可惜没有五官。
看完还给她,月似言笑晏晏一语道破:“你还是抓紧配副眼镜吧,看不清怎么画?教室还坐最后排,怎么看的黑板?”
她们不同班。
亓初狐疑地打量:“你怎么知道我最后一排?”
月似高深莫测晃了晃脑袋,不答。
亓初压根没想过配眼镜,对此避而不谈。
月似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没有追问下去,只道:“期待你下次把我画得更好看。”
她用了期待这种字……
自以为不被期待的亓初愣了愣。
片刻后,声音软软细细地哦了声:“知道了。”
周五放学回家。
亓初跟亓昇提了近视的事。
亓昇没反对,但他明天就要走了,去外市的工地多赚点钱养家,给了她钱让冯来娣陪她去。
亓初哪敢劳动那尊怀着金叵罗的大佛,她拿着钱,次日在‘老地方’等。
明明没有约定。
月似心有灵犀地来了。
亓初内心有种不可言喻的欣喜,期期艾艾地问:“你有空吗?可不可以陪我去买个眼镜?”
在此之前月似觉察得出,亓初不爱交朋友,也没把自己当朋友。
难得她主动,哪有拒绝的道理。
月似打电话告诉家里一声,悄悄地吩咐不用司机接。
她和亓初去村口坐公交车,摇摇晃晃前往市区。
选了家看起来靠谱的大门店,一起凑在玻璃柜前挑选眼镜款式,圆的,方的,有框,无框,月似让亓初全都试了一遍。
那时候超级女声火爆,流行细长的粗框眼镜,亓初犹豫着要不要跟一波潮流。
月似却觉得方形细框的好看,说看起来比较聪明。
又一次对镜试戴,亓初神奇地发现这一副眼镜没了先前的别扭感,多了个物件反而很加分。
她觉得月似说得对,当即决定买这个。
验了眼,镜片制作要等些时间,她们去喝珍珠奶茶,逛精品店,午餐月似带她去一家老字号吃味道超绝的牛腩粉。
取了眼镜坐公交车回去,她们坐最后一排靠窗位置。
可能是发饭晕,也可能是晕车,月似靠在亓初肩上睡觉。
手臂肌肤被紧贴那一刹,亓初震惊,在心底惊叫:大夏天的怎么会有人皮肤冰冰凉凉?
老旧公交没有空调,因为是周末车上人很多,气味混杂,就算坐着也有点难受。
这一次,亓初意外的舒服,因为在她圈着的小小范围内,有一股独属于她的凉与清香。
她贪婪地往月似那边靠近一点点,可没想到月似在同一时间动了,抱住她胳膊。
角度问题,亓初的手臂碰到了月似某处柔软。
月似常年习舞,吃得营养又均衡,发育比同龄女生好很多,所以说,亓初感受到的软是,是……
她被暑热的尾气蒸得像只熟虾。
……
恒温空调自动调节,亓初却被热醒。
出了一身汗,呼吸不畅。
多久没梦见那些旧事了?
原本亓初以为过往早已经淡出回忆,当梦里她又一次重温近乎真实的触感,让她很不爽。
起来冲了冷水澡,然后打车去工作室。
住处距离公司不远,但她早已不是无能为力的人,起码她不用在盛暑天步行去某地。
用不着童欢欢开车跑一趟,她安安心心地待在办公室午休。
亓初踏进门,她刚起。
“行程安排好没。”亓初边放东西边问。
喝了口气泡水的童欢欢一秒恢复活力:“安排好了!你要的东西也买齐了,要我陪你回去吗?”
玫瑰金色眼镜高级而冷情,亓初淡声:“不用,你休息就行。”
如果只是见恩师还好说。
去那里,必然会见到那个女人。
虽然曾经暗下毒誓一辈子不再见那嘴脸,但没办法,一定要去。
亓初必须要个结果。
也只能为这件事了,不然她根本不想重新踏上这片土地。
“但愿你怀的是个阿哥,若是个公主,岂不是白费了你现在这股得意劲。”——来自甄嬛传华妃娘娘辣评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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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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