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城距绿洲仅仅数十里,半天可到。
已近黄昏,夕阳下的空气中有金属几不可闻的轻擦声,杜琮不用回头就知道亲兵按住了刀柄。他们身后,是乌压压的大军。
星月渐露,阵列中推着黑压压的云梯,底部的铁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咯吱,像无数巨兽正从地底爬出。士兵们呵出的白气与马身的汗气缠在一起,织成一片混沌。
三百步。投石机的长臂在昏暗中扬起。
“轰隆”一响,巨石砸向箭楼,砖石飞溅,守城狄兵的惊呼声刚起,就被成片的碎石压下。
大军行迹难藏,狄戎也早有防备,此时已入弓箭手射程。
一百步,第一通鼓擂响。
“列——阵——”
前排士兵齐刷刷竖起盾牌,形成一片移动的铁壁。守城的箭雨穿透暮色射来,钉在盾面上发出密密麻麻的轻响。
投石机不停,垛口处已有人跌落,落地沉闷的声响被第二通鼓鸣吞没。五十步。
城头跳跃的火把沿着垛口铺开,把守城者的影子拉得老长。
士兵们的甲胄反射着火光,挪动脚步时,甲叶碰撞脆响。
随着第三通鼓鸣,号角吹响,士兵们攀爬云梯,冲车的铁头撞上城门,震得门楣上的残瓦簌簌坠落。
当最后一缕霞光沉入地平线,守城旗手的尸体坠下箭楼。那面染血的旗帜在空中顿了顿,像只折断翅膀的夜枭,打着旋儿飘落城墙。
夜深了。
攻城第一波被拦住,杜琮并不意外。
此时,中军已到城下,杜琮不远处便是被五花大绑、浑身草屑的狄戎王子也速该。
他腋下伤处未愈,额头也肿得老高,又经历一番拖拽,被绑在了木架上,看起来甚是凄惨。木架是攻城时用来挡箭的木盾架,此刻卸掉了盾牌,只剩光秃秃的横木。
“喊话。”柳平的刀鞘点了点他的后心,冷声道。
也速该一颤,眸光撞见城头亮起的火把。
跳动的火光里,他认出了守城的统领:万户那颜必勒格。
必勒格的脸半明半暗,远远地看不出表情。
也速该喉结滚了滚,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只发出细碎的气音。
“说你是天狼汗之子,” 柳平的声音压得更低,剑鞘又往前送了半寸,“说让他们开城。”
也速该闭了闭眼,吸了口气,喊叫起来。
译官说:“他喊的是,‘我是王子也速该,请停战开城和谈’。”
“小殿下莫怕!” 听了喊话,必勒格身旁的狄戎人吼叫着,声音裹着风砸下来,“那颜说了,城在人在,城破……便让杜琮这狗贼给您殉葬!”
话音未落,城头上的必勒格便探出半个身子,手里长弓拉满,箭头的寒光直逼也速该的面门。
咻地一声,一支狼牙箭已破空而来。
柳平大惊,伸手一扯,这箭便擦着也速该的耳畔飞过,钉在他身后的木柱上,箭羽兀自震颤,带着嗡鸣。
也速该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恍惚看见,城头上有几个熟悉的侍卫,正低头往箭杆上缠火油布。下一箭带了火,可就没那么容易避开了。
“看来你父亲不想要儿子了。” 杜琮见状,对也速该笑道。
他抬手示意,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将也速该从架子上解下。
“再问最后一次,”杜琮扬声朝城头喊话,声音穿透暮色,“开不开城?”
回答他的是又一波箭雨。
那些裹着火油的箭簇划破天际,拖着长长的火尾,亲兵赶忙举盾护住身边的将军。
“把他架回去,” 杜琮指了指也速该,吩咐道,“换冲车上来。”
***
半个时辰喊杀声后,冲车终于撞开了城门的第一道裂缝。
汉人熟悉城防体系,攻守城技术成熟,狄戎人世居大漠、草原,以战养战,并不适应占据城池后定居防御的模式,他们的军队进攻起来势如破竹,守城成功的例子却少得可怜。
杜琮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一直沉静如水。他好整以暇地颁下条条军令,遣将、摆兵、布阵。
城头上,必勒格看着源源不断冲进城来的应军,脸色越来越难看,身旁士兵的鼓槌咚咚地敲着,另一边,一块块巨石伴着火油桶滚落。
杜琮在中军阵前,神色依旧平静,他看着城头上下、城门内外的惨烈景象,只是简单地下达攻击的口令。
“二队突进。”
“侧翼迂回。”
“床子弩。”
“云梯。”
......
云梯一搭,应军登城。垛口上开始不断有人掉落下来,身上沾着火,脸皮都被烧没了,不知道是应人还是狄戎人。
也速该被押在一旁,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场面,微微颤抖。
他没想到必勒格如此决绝,而杜琮的冷静更是让这个才成年的小王子感到恐惧,这个人好像一早就料到如今的情况,自己早就成了一枚无用的弃子。
城门处,裂缝越来越大,冲车的撞击也越来越响,终于“轰隆”一声巨响,城门彻底被撞开。
“杀!”
杜琮高声下令,大刀直指城门。
应军如潮水般涌入,巷战中,不断有人倒在刀光剑影下,鲜血染红了门内的瓮城。
必勒格看到城门已破,眼中闪过绝望,眼前是一个个倒下的狄戎将士,身边敌军的人越来越多。
他缓缓拭去弯刀上的血迹,向着他所景仰的长生天呜呜地唱起来:
“天黑了、风大了,我们的牛羊不见了。我们的毡帐被火烧了,斡难河水被血染红了。
弟兄们倒下去了,战马腿断了。箭不够了,最后一把刀也卷了刃。可只要还有风,还有马蹄,狄戎人就不会跪下!......”
一旁的狄戎士兵听到将军的吟唱,也齐刷刷地和唱起来,手里的兵器挥舞得更加疯狂。他们的盔甲破了,胳膊上缠的是撕碎的袍子,血已经干涸成黑泥。
应军中,也速该听到歌声,泪流满面,嘴唇颤抖着对着口型。
译官给杜琮转述着歌意,这是狄戎老少皆会的一首战歌。
其实就算听不懂,看这悲凉氛围,也知道对方是要背水一战。杜琮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只要啃下这一波,此战便能了结了。
短兵相接,战况惨烈。士兵们混杂在一起,勉强靠铠甲辨认敌我,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充斥着所有人的耳朵。
夜色如墨,应军如同潮水逐渐吞没狄戎的队伍,城门终于大开。
杜琮骑在马上,在乱军之中稳步前进,他周围的亲卫纹丝不乱,门内狄戎军队已见败意,向西北方向逃窜。
杜琮进城后,第一眼就看到乱军中身中数刀的必勒格。
必勒格远远望着他,露出一个惨笑,随后,散辫、割脸,干脆利落地抹了脖子。
柳泰见状,策马上前,抽出短刀,割下了必勒格的头颅。杜琮沉默些许,还是下了命令:“悬于城门,示众十日。”
柳泰领命退下,柳平跟随着几个副将去收拾剩下的几股残兵。
杜琮看着被押在一旁的也速该,想起武昭推断之准确,心下赞叹。
忽然,他说道:“城已经破了。”
也速该疑惑地抬头,他不明白,杜琮是什么意思。
“你可明白必勒格为何自刎?”杜琮又说。
“惨败至此......无法、无法向我父汗交代。”也速该嗫嚅道。
“错了。”杜琮摇摇头,“不止如此。必勒格大军自攻占哈密,屠民上万,□□妇女致死成千,更有人烹杀幼童以取乐。他降了之后,就算我饶他一命,百姓也会活吃了他。”
也速该默然。
杜琮又说:“你看着他战死,只觉得英勇悲凉,却不知我地百姓之痛。狄戎早已是天怒人怨。”
“你们恨我们入骨,可你们难道见过大漠的冬天?”
也速该到底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话,忍不住鼓足了勇气质问:“草原一枯,连只老鼠都找不到,饿死的羊还不如一只狗大。父汗曾带着部众走了七天,也找不到一点点青稞。”
杜琮反问:“所以就要靠抢?就理所当然的杀人取乐?”
也速该的肩膀垮了下去,他想起乳母冬天冻掉的脚趾,还有那些被掳来的应朝女奴夜里压抑的哭声。她们织的毛毯,能让部落里的老人暖和。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也速该说。
“押下去吧。”
也速该一怔,抬眼看向杜琮,才来得及看到他离去的袍角,身边一直押着他的亲卫就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腋下的伤在渗血,手腕上是麻绳和深深的勒痕,额角的肿块更是可怖,头顶悬着的,是必勒格的头颅。
兵败、被俘、必勒格战死,父汗的放弃....这一夜的他,注定难以入睡。
失地收复,俘获贼首,此战大捷,杜琮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他站在箭楼阴影里,望着也速该被绑着押走的身影。
月光片片,厮杀殆尽后,尽是萧瑟。
柳平在身后唤道:“公爷,粮仓清点好了。”
“好,我去看看。”他转身道:“伤病和阵亡的名单尽快统计。还有,半个时辰后去传武昭来见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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