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沙粒突然簌簌震动。杜琮抬眼望去,正看见三匹快马冲开暮色。最前方的骑兵滚鞍下马时,怀里跌出个鼓胀的羊皮水囊,在沙地上弹跳着发出清亮水声。
“将军!来了,水来了!”
是柳泰。杜琮猛地攥住箭杆,粗糙木刺扎进掌心。
远处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战马嘶鸣,柳泰身后,补给队伍终于到了。
杜琮听从老兵的经验,先传令下去,渴了这么久,不能喝多,骤然多饮容易死人。
三军唇焦舌敝,久旱逢甘霖,此时喝罢,军心一整,杜琮的忐忑也和着水咽进了肚子里。他转头问起柳泰这一路的情况来。
有道是强人强运、命无绝路,柳泰本以为三人别后生死难料,谁知,刚奔出去几里路,就与辎重撞个正着。喜从天降,他赶紧与补给队加快速度,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达。
三言两语向杜琮汇报了这一路的经历,随后,柳泰掏出带回来的腹带,一边指着沙盘,道:“属下正是在此据点发现这带子,心里觉得不妙....”
杜琮摆手拦住了他的话,“不必说了。我明白。”
他接过带子,打量了一番,确实是驼队特用的腹带没错。带上血迹已干,仍略有腥臭。
再仔细一看,黑红斑块晕开,有大有小,颜色不尽相同。他放在鼻下嗅了嗅,忽然扬声唤道:“柳平!”
柳平应声过来,杜琮将这带子递给他:“感觉不像人血。你闻闻看。”
柳平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舔了舔,说道:“确实不是人血,是动物血,还不止一种。”
“罢了,五日后,若这队人马还无消息,便登记造册,按阵亡处置吧。”
“是,”柳平应了,又说,“将军,这么一来,此次补给,就是最后的了。”
“嗯。”杜琮并不意外。补给运送途中本就会耗费一部分,这之后,才是真正的窘境。
思至此,杜琮咬咬牙,闷声道,“左前锋,你带一队人急行,去另一处水眼,及时传递消息回来。右前锋,去低处,挖西侧断崖底下的岩缝——不是找水,看看有没有新土回填的痕迹。”
***
武昭依然隐于军中,自从他们遇到了副将,又加紧行进,李大娘就有些受不住了,这几日本就辛苦,最后这一段的急行对女子而言实在不易。
会合后,他们有机会稍作休息,李大娘靠在水车旁假寐,武昭给她顺了一会气,忽然看到李义急吼吼地跑来,疑问道:“李叔,怎么了?出事了吗?”
“唉,谁想到前线水备如此不继,上面下令,每日用水缩减。”
“怎会如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开拔前水给没有先行吗?”
“自然是先行了,不过好像是因为前两日突遇敌袭,消耗不少。”
武昭暗忖,就算敌袭迎战,若有水源供应,也不至于此啊,难道自己推算错了?
正想着,李义又道:“不说了,刚才前锋将军要火头营的家伙什,好像是要挖什么,他们自己的东西不够用,我这就先走了。”
“等等。”武昭灵光一闪,“挖什么?”
“不知,上面说得含糊,哪能让我等知道的那么清楚。”
武昭听了,伸手进褡裢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李义,嘱咐道:“李叔,倘若是在寻水源,此物或许用得上,你带着吧。”
“什么意思?”看到这东西,李义不解:“你带着艾灸做什么?”
“李叔有所不知,艾草乃纯阳祛湿之草,地脉中藏生气,水脉则为生气之聚,若地下存有水源,水相属阴,性沉滞,艾烟靠近时,形态会凝而不扬、聚而不散,向水汽倾斜飘动、沉降。”
李义眼睛一亮:“你是说,上面是要挖寻地下水源?”
“是,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以防万一,李叔先带着吧。”
“姑娘真是博闻多识,这寻水的法子竟也知道。”
“也是古书上的法子,古语云,‘烟遇水脉而趋,如磁引铁’,爹爹顺嘴提起过罢了。”
“不愧是恩人,好,我先带着,若真是要寻水,能派上用场,可是救命的事。”
李义带着艾灸去了,武昭说了这几句话,喉咙愈发干得发紧。水源紧缺,普通兵士喝的水浑浊不堪,她实在喝不下去,渴得狠了再浅抿几口。
与其在这里被渴死,还不如战死在敌人刀下来得痛快。她想。
将士们也是这么想的。干渴的滋味,一旦试过,这辈子都心有余悸。
武昭看到一个还是半大孩子的新兵,在小心地舔水车轮子上的一滴水珠,她见状,实在于心不忍,自己的水剩的多,她走过去,分了一些给他。
“不用谢了,你叫什么名字?”武昭拦住对方笨拙的道谢和作揖,低声问道。
“俺姓陈,没得名字,出生时,俺娘说俺四斤六两,于是就叫俺四六。”
“四六,倒是个有福的名字。”
“为啥?”
“四,是天、地、父、母;六,是礼、乐、射、御、书、术。你这名字虽是随口取的,倒是个有深意的。”
“嘿嘿,”四六摸了摸脑袋,“俺不识字。你说的俺听不太懂。”
“你多大了?”
“十三了。”
和李大娘家里的虎子差不多大。武昭喟然叹道:“你跟我弟弟差不多大,你若不嫌弃,我便拿你当弟弟看。以后没水了,就来喝我的。”
“那李大娘呢?”
武昭奇道:“你还认识李大娘?”
“认识呀,咱们营里谁不认识?只不过我没见过几次,但我知道你是李大娘的干儿子。”
“李大娘的水暂且够用,我们是大人,我们忍得住。”
“多谢你。”
“我刚才说的弟弟,就是李大娘的亲儿子。等仗打完了,你若能见到他,一定能玩到一起去。”
“好!”
陪着李大娘歇了一会,又跟陈四六断断续续聊了些他们家的琐事,天色渐晚,身旁四六的头开始一点一点的,武昭也迷蒙了眼,困意涌上。
“谁是魏二?!”
一声厉喝,把武昭生生吓醒。
循声望去,两位高大的青年将官举着火把,正在四处张望,身后,赫然是被两个士兵擒住的李义。
武昭蹭地站起,李大娘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狠狠攥着武昭的袖子,耳语道:“去不得。”
武昭顿住了。
那边,为首的两人见无人应答,凑在一起商量了两句,接着就看到李义被压低了身子,其中一位将官已经开始抽刀出鞘。
这下不去也不行了,武昭看向武大娘,眼神里满是坚定,武大娘也无法坐视弟弟性命有虞而不管,松了手。
武昭飞快地对四六和李大娘说了句“互相照顾”,便只身上前。
“你就是魏二?跟我们走一趟。”
李大娘追了上来,跪行几步,在对方的靴子上磕着头,低低哀求:“二位爷,这是我干儿子,没见过世面,身子又弱,被押着的是我弟弟,不知他们犯了什么事?奴家原以身代罪,能否一起跟了去?求您通融通融。”
李义看着姐姐求情,心疼地闭了闭眼,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那将官冷言道:“与你无干,不得妨碍。”
然后押着李义和武昭转身走了。
武昭被二人带着,途中暗暗观察着他们的衣着。
左边那位,除了穿着士官靴,看不出何品何级。右边的衣着相仿,不过,腰间系的勒帛隐约可见绣纹,不像是普通士官用的素布。
“看什么呢?”左边那人忽地出声,引得右边那人也狐疑地望过来。
武昭一惊,她正努力斜着眼,想看清那绣纹到底是什么,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动声色,天色又暗,谁知竟被发现了。此人,好生敏锐。
她嗫嚅着,正想找个理由,说话那人却轻笑一声,“别看了,待会谒见时最好老老实实的,小命重要。”
谒见?见谁?
武昭此时一头雾水。
勒帛上绣有纹路,应该是哪位将军麾下的高阶侍卫才能有的打扮,但是看这情况,左边那人也不比右边那人的品级低,否则怎能并肩走着,说这样的话。
也不知道李叔走后,到底遇到了什么,不能问一问,真是难受。她回头看了看李义,对方只对她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惨笑。
穿过一队又一队人马,见到的将官越来越多、品级越来越高,周围的防卫也越来越严密。
武昭终于生出不安来,再往前走,应该就是大军中心了,到底是要去见谁?
又走了一段,便见精锐步兵按四象排列,环形而立,各自间距五步,均持长兵器与盾,面向外侧。里面是另一层着轻便皮甲,佩戴短刃、弓箭的护卫,一看就武艺高强。
再往里,火光烈烈,多名神情肃穆的将官绕火而立,盔顶一片红缨簇簇。他们有的甲身绣黑色藤蔓纹、肩甲狮头,有的戴护心镜嵌铜质兽纹,有的腰束皮革抱肚,缀银质泡钉。
武昭认得,能穿着此类甲胄的,至少是五品将军。
天色已晚,大漠荒寂,夜色冰冷,武昭的额头却汗涔涔的,她被带进这些将军的中心,一直带到那个众星捧月的人面前,跪了下去。
“禀将军,人到了。”
“嗯。”
这声音,好像听过。
“你们俩,抬起头来。”那人说到。
迎着火堆,武昭小心地抬眼:那人侧着身子,看不太清脸,只看到他胸背甲的边缘鎏金,在火光下耀眼夺目,肩甲上雕着的,依稀像是“龙首吞肩”。
完了。武昭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